夜已深了,钱塘江岸除却高耸的六和塔与呼啸的夜潮,便再无其他相伴。
掰着手指头数数,钱望舒又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宫了。
闻着外头满是自由味道的空气,钱望舒瞬间便野成了一只脱了笼的云雀放肆地在江堤上奔跑,红斗篷吃饱了夜风,飘摇得像一朵盛开的红莲,月华倾洒其上,称得她愈发妖娆。
李慕乾牵着马跟在她不近不远的身后,默默地看着她洒脱回从前的样子,不再插手什么。
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
可钱望舒没见过。
未出阁时的她总嚷嚷着钱念北带她出来看潮,从春潮求到秋潮,却总是被这老头子以各种理由拒绝。
身为临安人却没看过钱江潮,实在是令她汗颜。
“李慕乾,你瞧那边的潮好大啊!”钱望舒指着远处迅速朝堤坝推近的一条雪线,兴奋地回头对李慕乾喊了一声。
“当心!”
眼看一个两丈高的巨浪正朝钱望舒打过来,情急之下,一直在身后照看她的李慕乾二话没说便立刻一个飞身冲过去救她,又吹了声马哨让玉骓过来接他。待两人稳坐在马背后,玉骓便奋力地带他们跑向了安全的地带。
钱望舒的灵台是混沌的,她只知道自己被圈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心中并没有泛起应来的后怕反而觉得没来由的心安。
波涛汹涌着,丝毫没有因为这茫茫的月夜而耽搁自己的威力,一潮一潮地拍击着高耸的堤坝,涛声似巨兽怒号。
伴着剧烈的眩晕,钱望舒的脑中刹那划过了一道闪电,一些大概是属于她的遥远记忆从不知名的地方踊跃了出来。
月夜,江潮,堤岸,兄妹,馄饨摊。
模糊的画面如雨一般下在她的脑子里,伴着两个童稚的声音。
——哥哥,月月肚肚饿了,想吃好东东。
——月月乖,你站在这里不要动,哥哥给你去买碗馄饨好吗?
——月月乖!哥哥买饨饨!
哥哥?
谁的哥哥?
为什么他们也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
她,到底是谁?
晕眩之感愈来愈重,只觉得头脑里的某处裂开了一条深渊,她毫无依凭在这深渊里迅速坠落,天光尽头落下无数沙砾,她抓不住却被压得喘不过气。
又是这种该死的感觉。
-
“阿舒!”
一个熟悉的男声将她从混乱的记忆深渊里拉了出来。
钱望舒猛得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佛相,只是那一双原本干净的佛目被恐惧之色浓浓浸染着,不再四大皆空。
什么佛门礼法,他再也顾不得了。
李慕乾紧紧抱着钱望舒生怕她再有什么闪失,他不敢想象若方才他再晚去一步会有什么后果。
他坦荡的内心被忧惧所吞噬,无论念什么样的经文都不能扫除。
直到他瞧到那双缀满繁星的灰瞳重新眼含笑意地望着他时,他那被恐惧之浪冲击地支离破碎的心帆才重新安定了下来。
“你怎么样?”
“我没事。”
钱望舒不动声色地将方才莫名其妙闯进她脑海中的记忆抛诸脑后,逼迫自己暂时忘了这些事情,她定定看向面前这个抱着她不肯撒手的和尚,忽然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依旧那般静静地望着他,而后抬起头在他的唇瓣上轻轻啄了一下,她未等他反应便利落地推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先跳下了马。
这女人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独留在马背上的李慕乾瞬间僵在了原地,一股温热的电流后知后觉地传遍他的四肢百骸,而他的唇间萦绕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荷香,久久挥之不去。
此乃罪过,大罪过也。
令他自己害怕的是,他并没有因此心生厌恶,反而第一时间想着要如何去赎这满身罪孽。
他知道他完了。
-
钱望舒是带着笑离开的,因为她高兴。
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这些天开在她心底的那朵郁闷之花的根源,因为李慕乾。
根源在于她好像逐渐忘记了自己最初嫁给他的目的,也逐渐忘记了他身上还罩着一件袈裟,她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他不叫一灯,也不叫官家,他有自己的名字,叫李慕乾。
他嗜甜,最喜欢吃樱桃,做饭好吃,写字好看,武功高强,身材很好,脾气很臭,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思虑良多,但又总是对她有求必应。
最重要的是,他对她好。
这世上对她好的人,她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出来,自然能抓一个是一个。
从前她总是否认孙少珍对她的旁敲侧击,因为她从前总觉得命中注定荒唐得很只配在她的剧本里出现。而现在,她只想仰天长叹一句:
天爷啊,你他娘真是有先见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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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慕乾整理完自己思绪抬头再去寻人时,眼前已然没有了钱望舒的踪影。
他担心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又会出什么差池,便将玉骓随手系在了一棵榆树上而后只身去寻找。
李慕乾最后在江边的一个馄饨摊里找到了钱望舒。
他想,他应该去要一个说法。
姑娘正低头吃着馄饨,鲜肉香里忽然混进了一丝檀香气息,不用想便知道来人是谁。
“你怎么先走了?”
钱望舒并不为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而感到什么不妥,她平静地抬头去看对面的和尚,做足了一副女土匪的派头,理直气壮道:“亲都亲了,你想怎样?”
“你的头发散了。”李慕乾也平静地回了她一句。
定发髻的银簪掉了,估摸着是方才躲浪头的时候弄落的。
“哦,那我们扯平了。”钱望舒点头应了一声,继续耍无赖。
“扯平?”李慕乾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莲花簪可是我十五岁的时候自己亲手做了送给自己的及笄礼,是我的心爱之物,想来你的清白也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们一物换一物,就算是扯平了。”
他想要道理,她就把她的道理说给他听。
“你觉得这东西是能这样换的么?”对首人似乎有些生气了。
钱望舒听到了李慕乾话里隐忍的一丝怒意,却依旧云淡风轻地搅着只剩馄饨皮和碎葱花的汤水,而后平静启言道:“李慕乾,方才我在来的路上忽然想通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