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又好。
初秋的后夜里，并不算凉爽，青白月色从窗帘未拉实的缝隙里棱棱透出来，投在宋安澜渗出细细汗珠的额上，幻画出一片惨白。
空调定错了模式，沉重地叹着气歇了歇又轰轰转动起来。宋安澜被子踹了大半，只有小小的一块三角状的被角还堪堪搭在她细白的腰上，睡裙蹭起来，卷到腰上方，松松垮垮堆成一叠。
她睡得不安稳。
“安澜啊，他们都看着你呢……”
眼里汗意粘稠，又重得睁不开。心烦之时，那句话宛如魔咒，又爬过来缠到她心脏上，半梦半醒时让她像是昏沉又像是醉酒。黑暗中远处盈盈一团柔和的光，宋安澜本能地寻过去。
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一团光分明是好几个将近透明的人影，目光空空洞洞地，直愣愣落在她身上，没有瞳孔，白色的眼仁上爬满了赤红的蛛网。
这些人没有脸，然而宋安澜却仿佛认得。寒毛一瞬间立了起来，她两股战战，咬紧牙转身撒开脚丫子狂奔。
空洞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狂奔，她狂奔，黑暗开始光怪陆离地扭曲，渐渐五彩斑斓起来，她无暇左顾右盼，意识里却清楚这左右流过的都是大把大把的时间。
她往旧时光里狂奔。
“安澜？安澜！”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是炫丽的灯球，胡伊嘉眼尾抹着时兴的绿色眼影，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你怎么做到的？这么吵都能睡着，我真服了，这么困非跟过来做什么？”
海藻一般的长发自脸颊两侧垂下来，乱糟糟地惹得宋安澜心烦，憋着股起床气，她打开胡伊嘉在她眼前乱晃的手，包厢里尼古丁、酒精和汗水拧成一种奇特的臭味，活像有人用酒精腌了一块三十天没洗的臭袜子，往里头塞满了烟灰，堵在她的咽喉里。她胃里翻上些酸水，瞥了眼包厢厕所紧闭的门，对着胡伊嘉短促地说了声“去趟厕所”就匆匆跑了出去。
宋安澜扒着金色的盥洗台头昏脑胀地干呕了片刻，呕得双眼发红也只呕出来一些酸苦的口水。她用冷水冲了两把脸，眼睛一抬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她呕得眼眶发红，高高束起的马尾此时已糟蹋得软塌塌歪在脑袋侧边，几缕湿发黏在脸颊两侧，她脸上唇上俱毫无血色，颧骨附近却因为酒精飞着两坨不正常的潮红。耳廓上缀着芒星耳骨夹，她一抬头银黑色的链条就伶仃晃着幽冷的光。
这是一年前的自己，她刚来到铭市。还自大地抱着某种跟救世主差不多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对着宋知言听计从。她在一众纨绔里挑挑拣拣，最后选择跟着胡伊嘉鬼混。胡伊嘉只是爱玩，本性不坏——她当时略带讥诮地想，酒虽然喝的多点，至少不用每天穿着紧身裤豆豆鞋蹲在学校后街等着找人打架——当时的宋安澜不管在宋知面前多乖顺，要说心里毫无怨言又怎么可能，对这身不由己的生活总归抱着些尖酸刻薄的冷漠。宋安澜疲惫地拨开脸颊两侧的湿发，面部表情地整理好滑下去的吊带。
卫生间里隔间的门砰的一声巨响，穿着过膝长靴的一条腿悠然放下来，小腿上包裹的漆黑亮面皮革流光溢彩，露着一截瘦骨嶙峋的大腿，走出来的人个子高挑，长发烫出华丽的弧度，偏梳到一侧，耳朵上戴着有半个脸大的环状耳饰，叼着烟慢吞吞走到她身边洗手。
胡伊嘉今天带她来的场子就是这人开的。
宋安澜不冷不热开口：“梁姐。”
梁瑶，人称一声梁姐。
梁瑶漫不经心从镜子里地瞥她一眼：“小胡带来的？”
胡伊嘉说过尽量不要招惹这人……宋安澜暗忖，颇为乖顺地点点头。
梁瑶不愉的目光落在宋安澜的脸上——这新人漂亮得过分，而漂亮的人总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注意力，这难免让她不爽，好在这小蹄子对她低眉顺眼的，倒算懂事，认得清自己的地位，梁瑶计较一番，勉勉强强地开了口：“好好干，只要你听话、肯出头，姐的名头以后也就借你用一用，要是抱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梁瑶话说一半猝然停止，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
宋安澜心里厌烦这人装腔作势，面上却不显，一来她初来乍到，实在不必跟这人结梁，二来要是发生冲突还得连累胡伊嘉。然而她又不愿恭维这人恶心自己，便索性畏缩着往角落躲了躲，做出一派惶然之态。
梁瑶见她一棍子下去闷不出半个屁来，无趣地翻个白眼，鄙夷地骂了一句“怂包”，踩着高跟靴风风火火地走了。
怂包。怂包挺好的，宋安澜站直身子，自嘲地想，她可没有在混混圈叱咤风云的本事，当个怂包至少还能明哲保身。
这地方结构造得复杂，多得是莫名其妙的犄角旮旯，好在宋安澜来的路上记了标志物，一路上各个包厢里灯红酒绿，宋安澜耷拉着眉眼，无趣到几乎厌烦，转过一个转角，旁边一个角落里一对男女正在旁若无人地亲热，宋安澜几乎立刻扭过了头加快了脚步，偏着头没走几步，宋安澜脚步一顿，愣住了。
又是梁瑶。
逼仄的角落里或站或蹲地聚了好几号人，唯独梁瑶坐着，嘴里咬着半截烟，眼里闪烁着兴奋的恶意。她面前跪着一个男生，那男生头发长，凌乱地搭在脸侧，看不清面目，男生两只手分别被两个人掣肘着，后面还有一个人踩在他的两只小腿上，手肘压着他的背。
梁瑶坐在椅子上，高跟鞋踏在男生的手背，半弓着腰，一只手捏住男生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另一只手拉成弓状，连贯而用力地扇着那男生的脸，手上样式精美的戒指在男生脸上留下道道血痕，没几下鲜红的血就在地上聚了小小一滩。
“不吭声？”梁瑶舌尖一顶，吐掉了烟，阴沉沉笑起来，戏谑道，“你不是喜欢被人操吗，装什么硬骨头？”
男生如同死了一般，毫无回应。
梁瑶的额角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倏地抄起身旁的酒瓶对着男生的头高高扬起。
“梁姐！”
梁瑶手上动作顿住，不耐烦地抬眼看向身旁的喽啰：“喊什么？”
喽啰朝旁边打了个眼色。
梁瑶扭头看过去，看见愣在原地的宋安澜，扔了酒瓶，缓缓坐直了身子：“小宋？”
梁瑶身边的人都转过身来，蹲着的人也站直了身子，目光戒备的盯着宋安澜。宋安澜站定，瘫着脸喊了一声：“梁姐。”
那男生终于动了。
他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宋安澜，如蒙死灰般的眼里迸发出炽热可怕的光，整个身子挣扎着往这边挣了挣，又被迅速摁了回去。
宋安澜一晚上没变过的面瘫脸，在对上男生求救的目光时终于细碎地崩裂开来。
好在梁瑶的注意力被挣扎的男生吸引过去，没注意到宋安澜神情的变化，梁瑶俯视着男生，觉得可笑一般笑出了声：“哟，想跑呀？林康乐，你凭什么让人家救你？凭你这张小白脸？”
梁瑶轻蔑地拍拍林康乐肿胀不堪的脸颊，睨一眼宋安澜：“你以为这是谁？凭她也敢跟我作对？”说着又笑嘻嘻向着宋安澜问：“是吧，小宋？”
宋安澜脸色冷漠，然而迎着林康乐绝处逢生一般的目光，她喉间艰涩，半晌说不出一个“是”字。
见她不识相，梁瑶的脸色难看了几分，加重语气道：“还不走？”
宋安澜目光漠然低垂下去，迈开了腿。
在她迈腿的一刹那，那道沉默的、重逾千斤的目光就倏然消失了。
梁瑶一掀眼皮，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怂包。”
喽啰们捧场地哄笑起来。
宋安澜面不改色，脚步不停。
一人接了个电话，向梁瑶汇报道：“梁姐，后门清理好了，监控切掉了。”
别听，别看，别停。
别听，别看，别停。
别听，别看，别停……
这事儿她管了就变成林康乐，不管就变成梁瑶。她不能听，不能看，不能停，不能细想。
宋安澜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拨出去了，她死死捏着手机，脸色一片惨白。
“脸色怎么这么差？家里人又催你来了？”胡伊嘉走过来，看了一眼宋安澜手机，“不是还没到宵禁时间？”
宋安澜晃晃脑袋：“没事。”
包厢的门猝然被撞开，一个会场的服务生短促地催道：“警察！各位跟我这边走。”
包厢里的人面面相觑，慌慌张张地跟着服务生鱼贯而出。
“操，警察怎么来了？！”
“听说是突击扫黄……”
“这地方扫什么黄啊，这他妈是有人故意举报吧？”
“谁啊这么缺德……”
警察突击会场，在场的未成年只能急急忙忙从暗门跑路，一片嘈杂的混乱中梁瑶卡住宋安澜的肩膀，阴狠道：“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宋安澜目光放在梁瑶捏住她肩膀的手上，冷淡地皱起了眉。
“我他妈问你是不是？！”
“怎么啦怎么啦？”胡伊嘉注意到这边，从拥挤的人潮中挤过来，连忙扒拉开梁瑶的手，陪笑道，“梁姐别动气，有什么误会都可以解释嘛！”
梁瑶冷笑：“条子好端端到这里来扫什么黄？你带来的人不怎么老实啊。”
胡伊嘉瞥一眼宋安澜手里紧握的手机。
“梁姐，这警是我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