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从来都不觉得没有精神体是一件不幸的事。
“这就是今晚吃火锅的理由？”司马懿斜着眼睛看他。话音一落，小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半晌一个气泡慢悠悠地从铜锅锅底浮了上来，触及空气然后破裂。
曹丕一手举着象牙白色的筷子，一手托着盛菜的碟盘，看着司马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你吃毛肚吗？”
司马懿表情冷淡，拾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作势就要走。
曹丕一把扯住司马懿外套的袖子，急得连口音都逼出来了：“别介，别介，大不了今晚衣服我帮你洗就是嘛。”
司马懿就又坐下了。他不是不爱吃火锅，但是他有一点点洁癖，而且他还很懒，因此为了不洗沾了火锅味的衣服，他宁可不吃火锅。
“你到底有什么事？”司马懿问，“我今晚还要加班，曹二少爷。”
曹丕惆怅地看着锅里翻滚的羊肉：“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是今天早上，谢谢。”司马懿犀利指出，“我出门上班赚钱的时候，你还躺在床上没醒。”
曹丕从善如流，不和金主大人争辩：“好吧，我今天早上做了一个梦……”
曹丕的梦很神奇。在梦里，他穿着说相声的大褂站在戏台的幕布后候场，隔壁是曹植抱着胳膊和杨修聊天，台上是郭嘉和贾诩在说相声，两人一唱一和把台下的观众逗得够乐。剧场看上去上了年头，也更简陋一点，可以说是只比小广场多了一片遮头的瓦也不夸张。前排观众坐太师椅有小茶几放茶盏果盘，想来应该是vip席位，后排观众坐小板凳或者铺张报纸席地而坐，再后一点就只能干站着听。
而且他们的相声表演还相当卖座，台下观众把小剧场挤得水泄不通，一眼望过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他在梦里好像又不是他自己，视线飞得很远，一直到了剧场外面，写着“魏”字的幡旗斜插在门楣上，许褚和典韦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就跟两门神一样。荀彧和荀攸两叔侄坐在街对面的茶水摊里慢悠悠地喝茶，张辽没有坐下就守在荀彧旁边。再远一点是他父亲曹操和他二大爷夏侯惇拿着咬着热乎的烧饼，从家里往小剧场赶。
就在他还想往外看的时候，一阵嘹亮的锣声把他唤回了小剧场内，郭嘉、贾诩两人刚结束了他们的表演，一齐对台下鞠躬。身侧，曹植把袖子里笼着的手抽了出来，站直斜倚的身子，对曹丕挑眉道：“哥哥，到我们上了。”
然后，梦就结束了。
司马懿不是心理专家，也没有读过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于是他只顾着捞起锅里的毛肚，头也不抬地说：“你以后不许再听着相声睡觉了。”
曹丕对司马懿的回应毫不意外。他夹起一片羊肉放进麻酱碟里翻滚，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在我的梦里干嘛吗？”
司马懿说：“我不想。”
曹丕才不管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在我的梦里，你就是剧场里一个干杂活的伙计。你在普通席里窜来窜去，看谁离开了位置，你就把他的小板凳给抽走，转头又卖给下一个人，所以经常有人上个厕所的工夫回来发现位置没了。”
“合着我在你的梦里就这么贪财，可去你的吧。”
曹丕听了他的话，冒出一脑袋问号：“你最近也听相声？”
司马懿不说话，回以冰冷凝视。
过了一会，肉食吃过一轮。在等素菜熟的间隙，司马懿罕见地主动挑起话头：“你做的这些梦都没有用。”
曹丕心想说做梦本来就没有用，但他表面上还是回答：“洗耳恭听您的高见？”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梦境就很有意义。他会梦到过去和未来的事。”
“预言梦什么的先按下不提。”曹丕疑惑地说，“梦到过去并不奇怪吧，我有的时候也会梦到以前发生的事啊。”
司马懿摇了摇头：“他梦的不是十几年前的事，而是更久远一点，千百年前的事。”
“那就是梦到历史事件啰，可是他怎么去确定这不是他的臆测？历史上的事情也无从求证吧。”
司马懿用筷子头蘸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这个世界的时间线是闭合的圆圈，我们每个人都正在重复、已经重复或者即将重复别人做过的事，我们的未来是我们的过去在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同样的名字，类似的事，生命是周而复始的轮回。”
曹丕皱着眉头：“我不能明白。”
“没事。”司马懿收回了筷子，淡淡地说，“我也不明白，那位朋友和我说等我真正开始做梦的那一天，我就自然会懂了。”
“你肩膀的伤还没有好吗？想吃啥，我给你夹。”曹丕回想起父亲死去的朋友，随口说，“听说郭嘉去世之前经常做这样的梦。”
“你和我说说你对郭嘉的印象吧。”司马懿说，“我今晚的加班就和他有关，曹老板让我结合郭嘉的生平写一篇悼文，明天之前交给他。”
曹丕问：“为什么他们不自己写？”
司马懿不耐烦地说：“谁知道呢？可能太难过写不了吧，反正这都不是我们这些领工资的人该管的事。”
曹丕第一次见到郭嘉是在十二年前，魏塔刚成立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才十来岁，大哥曹昂也还尚在人世。曹丕轻车熟路地来到魏塔想拖走他的大哥陪他一起玩耍，刚好撞到了从里面偷溜出来、打算旷工的郭嘉。
郭嘉可以说是时尚界的弄潮儿，他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去染一头璀璨夺目的金发，搭配上一双天生的蓝眼睛，立志要把自己伪装成迷路的旅客。郭嘉也没有别的意思，主要还是觉得好玩，于是乎第二年发根刚刚泛黑的时候，他又麻溜地把自己的头发染回去了。
两人初次见面的那一天，这位向导界的鬼才正右手拿着一罐可乐坐在路边的石墩子等出租车，金发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曹丕最开始没有认出他来，手指绞着两边的书包带子一蹦一跳地从他面前路过，结果被郭嘉一把拽住了书包：“哟，这不是丕公子吗？你是来找老曹，还是来找昂公子呀？”
曹丕这才发现郭嘉，同时一并想起的还有大哥的嘱咐：郭嘉先生身体不好，尤其是听力。曹丕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想起大哥说的话之后当机立断选择了用手语来和郭嘉交流。
郭嘉看到曹丕笨拙的手语立刻就笑了，还一边笑一边把冰冷的可乐罐贴在他脸上，说道：“第一，我只会读唇语，不会读手语；第二，我戴了助听器；第三，我是听力有障碍，不是聋了，我还听得见你说话。”
两人没聊多久，出租车就来了。郭嘉人上了车，把手里的可乐罐留给了曹丕。他临上车前还拍了拍曹丕的肩膀，鼓励性地说：“你很不错的，我相信你日后的成就一定会超过昂公子。”
结果，在郭嘉说完这句话的两年后，曹丕就遭受了被异鬼攻击的无妄之灾。
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郭嘉的嘴就和他的精神体一样——是一张乌鸦嘴。
“向导真是脆弱的生物啊。”曹丕叹气，“没想到他就这么离开了我们。”
司马懿抬眼看他，阻止了少爷继续伤春悲秋：“你之前买的那两张相声专场的票不用退了，等我这几天加班结束就能回t市了。”
司马懿的眼睛很黑，像是不见底的深渊，人要是摔进去就会尸骨无存。但是曹丕没有关系，他是雄鹰，他可以一直飞，这样就不会担心坠落。退一步讲，能死在他的双眸也算得上是一种残酷的温柔。
他遭到异鬼攻击是在大哥葬礼后的第二天，男孩发起了高烧，脸涨得通红晕倒在雪地里。他要去魏塔找他的父亲，找他的大哥，但他不知道高烧是觉醒的征兆。异鬼呼啸，幼弱的雏鹰诞生于冰雪之中，又消亡于冰雪之中。
就在他彻底晕死过去之前，他看到远处有一个男孩奋力地往他的方向跑。
皑皑白雪，荒芜大地，两条线终于交汇。
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司马懿。
司马懿低垂着头坐在病床边玩手机，屏幕上的贪吃蛇已经玩到了几千分。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司马懿低着头说，他看上去似乎只在意他手上的操作。纤长手指在屏幕上飞舞，庞然大物灵活地在甬道里辗转腾挪。
“什么？”曹丕的话里带着浓厚的鼻音。
“你的精神体是白喉巨隼。”司马懿冷冷的一眼扫过来，他不耐烦地按下游戏暂停键，“我替你看到了。”
“那你又是谁？”
这时，坐着的男孩才向躺着的男孩伸出了他的右手：“初次见面，我是司马懿，你的向导。”
“快点走，我还要回去加班。”司马懿站起身，可爱风的小鹰挂饰在他的手机下方晃悠，和他的酷哥形象显得格格不入。这是曹丕亲手做的羊毛毡，大概是某次不知名纪念日的礼物。
曹丕眼前一亮：“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这是我花钱买的，我为什么要丢。”司马懿白了他一眼，“快走。”
曹丕选择不戳穿司马懿的谎言，快步跟上向导的步伐，并肩走进冗长的黑夜。
这就是曹丕从来都不觉得没有精神体是一件不幸的事的原因，因为他得到了更重要的宝物。
他找到了灵魂契合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