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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难(六)(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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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两日大晴,有些了热气,莺声巧啭,吟蛩轻起,风却仍旧清凉温柔。

    露浓早起十分用心打扮,她素日穿清爽的颜色多,这回却特意拣了件鲜亮些的绾色长衫,掩着珍珠白的裙,梳着虚笼笼的髻,拣两支白玉压鬓簪,簪头嵌着两颗细细的红宝石。

    丫头见她多余的都不戴,问她可要戴花冠。她在镜里摇摇头,“衣裳已有些鲜亮了,再戴一头的朱钿,太繁重俗气了些,还是素雅些的好。”

    这一种素雅比箫娘,自有一股姮娥缥缈之态。丫头在后头榻上选纨扇,摆了满榻的扇,桐叶的,芭蕉的、圆团的、梅花的,又是各样的颜色绣面。一壁看扇,一壁看露浓的衣裳,迟迟拿不定注意。

    还是露浓亲自来拣,拣了一柄梅花形宝蓝的绢丝扇。丫头叫人往软轿里装了两匹上好的缎子给箫娘,将给席泠的李墨用个髹黑镂雕花的木匣子装着。一应吩咐完,进屋来唤:“姑娘,这会起身?”

    露浓瞧一眼门外的太阳,还在东边,暖融融地斜照影。倒不急,使丫头瀹茶来吃,闲散地歪在榻上,“这会去,他一准还在衙门里忙呢。咱们坐一坐,且估摸着他差不多出衙归家了再去。否则左候右等的,与箫娘多说几句,叫她瞧出来,想法子追咱们走,咱们倒坐在那里不尴不尬的。”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丫头廊外吩咐人瀹茶,走进来跟着榻上坐,“只是说不准今日泠官人几时回家。”

    两个人妄议妄猜,说着说着露浓噗嗤笑了一声,巧遮纨扇。丫头因问她:“姑娘好端端的乐什么呢?”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说起席泠几时归家,说来说去,像他已成了她的丈夫似的。议论着丈夫几时归家,在哪里闲逛,外头忙些什么……

    这些繁琐而充盈的话题,像稀疏的蝉,廊角下的铜铃,清风弄叶,组成了铺天盖地的恬淡的动静,浸入骨头缝里,密密麻麻的快乐。

    露浓不好说,把她溪水一样止不住流动的想象藏在那片扇面底下。宝蓝的扇面上绣着一直茸茸的白猫,正跳着拿爪子掏一只蝴蝶。只是不好,它空举了一辈子的爪子,恐怕掏到死也掏不着。

    将近午晌,估摸着席泠该归家了,露浓才不紧不慢地上了软轿,告诉府里是往河边包船玩耍子。老太太叫了六七个家丁跟着,果然包了艘船在那里,上去打个幌子,借故抽身,单带了丫头使轿子抬转席家。

    进了院,箫娘像是才睡午觉起来,整云掠鬓地迎出来,一时不知该把露浓往哪里引,“接了姑娘的贴,我今日门也未出,就在家等着姑娘。只是我家里穷门陋室的,怕姑娘没处落脚。”

    露浓站在院里,使丫头将东西拿到石案上,“也没甚东西,又不好打空手来,给你捎带了两匹料子你裁衣裳穿。听说泠官人升任了府丞,捎了一块墨贺他。”

    “来就来,姑娘还讲这些礼。”箫娘佯嗔假怨地,先收捡料子往西厢,又来拿那方墨。抽了匣盖一瞧,好一块精雕细琢的墨,透着隐隐香。

    她不懂,露浓与她解说:“李廷圭的墨,珍品,那年在北京宫里的娘娘赏的。我平日写来写去,不过是些闺阁里没要紧的字。送给泠官人,他写的文章,都是助益天下的,方不算委屈了这墨。”

    箫娘不晓得甚李廷圭王廷圭的,只晓得宫里赏的,必是上好的东西。忙不迭收了,引着她同丫头在正屋外间坐,瀹茶上点心,一样礼不缺。

    正屋倒敞亮,墙面虽有些泛旧,一应家私倒都是新打的。露浓一寸一寸细看,连门窗都是新换的,上了乌油油的黑漆,糊的蜜合色的窗纱,桌椅案几是暗沉沉的红。座的椅背后是长长的香案,供着白瓷花瓶,插的几枝白栀子,满屋里都是香气。

    往右边一瞧,一扇罩屏挂着竹青的门帘子,里头是另一方天地,隐隐的缝隙里,榻横在窗户底下,髹黑的,窗纱是竹青的颜色,凝重里跳出一丝隽逸。

    露浓朝那门帘子笑一笑,“泠官人睡在里头?”

    “啊、是。”箫娘看她的眼,水汪汪的眼底掩着一点迷离的向往。横竖席泠不在家,箫娘似个高高在上的主人,愿意赏她一点甜头吃,捉裙起来引她,“我带姑娘瞧瞧去,反正我家就这么大点地方,姑娘坐着看也看得无趣了。”

    打帘子进去,对面墙上立着大面多宝阁,什么“珍宝”也没有,满排的书,都是市面上普通的印本,并没有谁的真迹谁的珍本。露浓走近看,大多都翻得皮也软了。还有极寻常的笔筒笔洗,砚台镇纸。

    她忽然有些为席泠心痛,箫娘身上穿的戴的一应都是好的,他舍得使银子替她办这些没要紧的东西,却不舍得为自己买一支好的笔。

    同时,她又为自己心酸,扭头睇一眼箫娘,“泠官人还真是个由衷爱读书的人。”

    “是呀。”箫娘倒很是认同,“平日在家就是写文章,写什么,我也不认得,就看他写不停。”

    露浓眼色稍沉。她连字也不认得,连他写的文章也看不懂,只会闹他。她很有些替席泠不值。又问起:“这屋里连张书案也没有,他在哪里写字呢?”

    箫娘抿着唇笑,“他原先住西边的屋子里,那里有张书案的,只是后来他爹没了,我睡在这里有些怕,换了屋子,那张案就给我做了妆台。他平日在榻上写,盘着腿,点着灯,一坐坐一宿。”

    “一宿?”露浓眼色更有些凉了,“他高高的个子,在榻上盘坐一夜,骨头都要屈酸了。”

    这话有些埋怨箫娘的意思,箫娘分辨出来,待要反驳,想一想,确是事实。她有些内疚起来,讪讪笑两声,“没法子,这屋子再摆一张案,摆不开。过些时候就好了,我们要搬新房子了。”

    闻言,露浓提起眼,“搬去哪里?”

    “不晓得,”箫娘摇摇头,不以为意,“问他他不爱讲。”

    “他也有事不对你说的?”

    “是嚜,他好些事不爱对我讲的,我也懒得问他,他有他自家的打算。”

    露浓心里隐隐高兴,好似席泠就是席泠,不被谁左右侵扰,箫娘也不能。某种程度上,她觉得箫娘也与他不是完全一个阵营,某种角度来说,他是深藏的他自己,有着要命的神秘。

    一个男人倘或因为爱一个女人,而完全失去他自己,是不够坚志的,他应当是屹然而立的山川,任水流。他是,所以露浓在心里又私自多爱了他几分。

    她又望向那张架子床,也是新打的,无雕无饰,挂着靛青的夏帐,这时节还未换凉簟,铺着苍黑的褥,像是水洗的墨,褪了一层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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