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粮？
五百钱一石？
丝竹奏乐声好似还没有远去，但席上气氛却好似被一道巨斧劈开，狠狠地顿了一顿。
过了秋就是冬，战事如果再度大起，首先需要备足的确实是粮草。遇到战乱，官府向巨商或世家购买囤积的粮草物资也是常有的事。洛风时敢说这些在座的门派中十有八九有钱粮储备，而这□□中更有一半所存的资用远超所需，正是为了等待高价出售，换取一笔利润。
然而即使是这样，席上众人也无不露出了惊诧神色。原因无他，只是这价格实在太过骇人了。
五百钱一石，不说是在如今尚且无虞的洛京，就是在灾年、在刚刚经历过洪涝的南方，民生最艰难的时候，粮价都未必能涨到这个数字。而此时到洛京城外随便问问，一石白米不过三四十钱而已。
年轻的皇帝提出这个价钱，必定有他的计量。
正如席上众人无声快速计算猜测的那样，站在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之处，方钧辰也没有他表面看上去这样平静。
虽然走下台阶来背对着御座，但他能感受到自己身后的人与自己一样绷紧了心弦。——用幞冠的影子遮住了双眼，穿上宦官服饰，不引人注意地陪自己一起到这里来的两位尚书。
方钧辰早已走过了他二人站着的位置，他不能回头看他们，却好似是背后有两棵古木在支撑一样，无声地不知何时平添了底气。
五百钱一石。既然是放出诚意向江湖门派买粮，自然要送出足够的利润，才足以打动人心。
冤枉钱是一定要花的。
但实际上，却又没有那么冤。
方钧辰在这众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刻里知道他们也在算，这些都是方钧辰早已算过的。
城外三四十钱一石的白米，再便宜，那也不是方钧辰想要的。一旦战争打起来，这些市集里的粮食会很快地耗尽，价格飞涨，买那些米便是从百姓嘴里夺食，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唯有世家与巨商的屯粮才是能注入九州大地的一股活血，而要想撬动他们的粮仓，价格必然不会低廉。
这是其一。
更有其二，买卖的关系一旦能够达成，便相当于有一根细绳将朝廷与江湖各派系在了一起。无论是从虚的情谊联络，还是实的运输、护卫，这根细绳带来的好处都是难以计量的。
这又是方钧辰的第二个考虑。
议论声中，凭借着敏锐的感觉，方钧辰能明显地察觉到席上有门派已经动心了。
但一切并不会这样顺利。
果然人语声稍稍落下一点，便听得众座中有人站了起来，不乏嘲讽地开口质疑道：“谁知道这许诺能兑现还是空头？五百钱一石，我们拿得出粮，可皇帝拿得出钱吗？”
此话一出，周围人各是一片点头。
价格出得再高又有何用，国库没有足够的银钱，说什么都是假的。
方钧辰脚下没有动，只是微微转过了头，面向提出质疑的那人。开口说：“我既然敢给出这个价格，自然不会是空口允诺，这便与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相关了。至于卿觉得是否划算，是否可以考虑，还请少安毋躁，一会儿再做决断。”
方钧辰放在身前的右手悄然攥紧了袖口，在这瞬间他又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那种无言之中的支撑，两位尚书与自己一样在谨慎地关注着这宴上的风向，甚至比自己更加紧张，提心吊胆。
“众位皆知，自开朝以来，入仕为官者不论文武皆有出身。文官从世家、举子中选出，武职则授予将门、军籍。凡商贾、匠户、乐户、疍民之流不得入举，而考评官吏绩效亦要看查出身。由此为官者代代为官，为民者代代为民。即便有才能之人，终其一生，不过或为匪目或为胥吏。”
方钧辰举目遍览席间众人，“今值多事之秋，英才遍出之时。这第二件事，便是朕已决意，废除入举户籍上的限制，凡天下百姓，有才能者皆可入试或举荐为官，论功绩擢升贬谪，不再以出身定论高下。即便是市井间的乞儿，若确有排兵布阵之能，入伍拜将也不再算是逾矩。”
萧一行回头见不少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江湖门派，除了百泉门这样将门人弟子散布在市井之间安居乐业的门派，又或是道门佛门、秦楼楚馆或是学宫儒门，其余门派弟子一旦离家加入门派，大都终身生活在山谷之间，视为逃籍脱户，人口造册上不再收纳其名，也不得参加科考，在官衙眼中与匪类死士等同。
如此这般，门人弟子所生子女也难以取得正常户籍参加科考，所以多数留在自己门派，等于说也被框在了这里。
这政令一旦实施，许多门派子弟就有了新的出路。
而更有怀藏心思的，大的门派想着送青年子弟入仕，便能更加巩固自己的势力，小的门派早已在近几年江湖门派接连覆灭的时候便看怕了胆，多多少少想着如果自己能将亲信安插进官衙，便不至于毫无声息地一夜消失。
席上的人各怀揣着各自的筹算，有人脸上不变神情，有人皱眉，有人兴奋，而这还没有完。
有人问起来：“这与买粮又有什么关联？”
方钧辰答：“前朝边关多事，有捐纳得官之制，百姓可用钱粮换取官爵，先皇时因天下靖平而废止。今日再起兵戎，输纳粮草，等同于勤王之功。如若国库金银不足以支付买粮的款目，我朝亦将按例用同样价格的官职作抵，愿意与否，全凭诸位意思。”
这便是说开了。
江湖众人心中所存的打算，方钧辰何尝不清楚。
有田财而无权势，无异于孩童怀金过市。凡是有了些根基、有了些帮众的江湖门派，必然要将手脚伸到官府中去，握住些权势，无论是为了壮大还是为了自保。过去这些只是暗地里的罢了。
方钧辰虽生在深宫，但对民间与江湖中的事不是一无所知。
这些想法早已在他心中盘踞了很久，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方钧辰第一次在两位尚书面前提起时，仿佛连议事殿中的跳跃着的烛火都惊诧震动。
年纪较长的曹尚书首先便提出了不妥。
原因不过是将官职授予江湖人士，风险极大，劝皇帝三思。
方钧辰反问他，先帝做了一辈子的事，甚至因此与江湖结怨，不就是“招安”二字。今日若说为抵粮价将官职授予江湖人士不妥，那昔日招安不也是授官？
曹尚书嘴唇翕动，方钧辰知道他想说什么、担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