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时,崔瑈依约来至赵煜的书房,进门后恭敬行礼:“先生日安。”
赵煜直入主题:“说说,想得怎么样了?”
他坐在前方看着自己,眼睛黑如曜石,令人一见便仿若沉入了一片深渊。
崔瑈暗暗深呼吸,将昨夜的反思缓缓说出:“回先生,学生初次写游学心得,未入其门,文章骨架尚缺,内容繁琐零碎,不够集中凝练。另外,所写过于故事化,缺少思辨性,几近街谈巷议。”
赵煜看着眼前的这个学生,在他注视下,她说话间眼睫微颤,似颇紧张,但神色很是认真。
崔瑈说完后,屏息等待他的点评。
赵煜不置可否,就这么看着她:“怎么之前未能有这番悔悟?”
崔瑈眼睛微亮,看来方向对了!心情放松间,既真心又圆融地答到:“因为读了先生十岁所作之文后,学生才发现了好文章的标准。”
赵煜看她半晌,蓦地一笑,英俊脸庞如冰雪消融,笑意挡也挡不住,令她心跳莫名失了节拍。
“照你这么说,你之前读的那些圣人之书,不都白读了么?”
赵煜缓缓靠向黄花梨木椅背,道:“再想,究竟该如何回答。”
崔瑈垂下眼,心思急转,她前面所言确是实话,先生不会以为自己在刻意奉承他吧?
赵煜挑眉:“嗯?不会又要让我等一个晚上吧?”
崔瑈立马谨声答:“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必须得反思,需跳出自身来观照所写文章。”
“以前就没反思过吗?”
“嗯,也有过,只是没有这次深刻。”
“还没说到点儿上。”赵煜气定神闲。
崔瑈微抿唇,极快地抬了下眼,目光与他相撞。
赵煜手指敲了一下案几,提示到:“你口中的‘必须得反思’,是我推着你去做,等你自个儿真正主动去想,那才能有所得,懂了么?”
自省?崔瑈眉心一动,似有所悟,“先生,此次学生能有所反思,应是在于将过去种种写文章的套路都暂时搁置一旁,重新思考,也便新有所悟。”
见赵煜认真听着,她继续道:“读了先生的文章后,学生发觉很能读出您个人特色,观其文词,能想见其为人,如此当我重读圣贤书时,便有了新的领会。”
说到这儿,她瞬间想起了“某子”,不由一顿,“学生发现,凡是千篇一律的文章必定难以令人称好,文章须得写出个人的真切感悟,自我觉察出所写之原由,而非故作感怀,强行比附。”
赵煜神色如常:“没了?”
“啊,没了。”崔瑈抬眼轻声答,“我暂时就想到这些。”话里底气明显不足。
“嗯,行吧,还算有救。”赵煜风轻云淡地说,“下次好好写,可别再气我了。”
崔瑈脸颊上的热度开始寸寸攀升,这是差点儿就被判死刑了吗?紧张之余,又因这份亲近语气而心跳砰砰。
“是,学生记住了!”她莞尔一笑,声音中带了些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欢欣。
春风从窗外潜入书房,将桌上的素白宣纸吹起了一角,也悄无声息地吹皱了心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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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狩书院乃河东龙城最大的一家书院,已有二十余年的历史,其名出自孔子“西狩获麟”之语,有时逢太平盛世之意。
在地方乡人心中,西狩书院的地位非同一般,其威望甚至高于州、县官学,这是因为河东全州考中进士的人里,一半以上就出自此院。
自从沈承远掌管西狩书院以来,常请天下大儒来此暂住讲学,于是吸引诸多文人雅士相集议事。随后,每月一次的“清议”渐成定例,不仅有地方生员和举人参与,亦有他地慕名前来之人,一道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起源于此的清议之风,如今已有向天下各州县传播之势。
四月初一,便是西狩书院清议之日。
未时,书院主楼前,庭院宽阔,左右两侧摆置着数张案几,大约三十余位文士已各自落座。
这群人里,既有务实君子又有狂狷文人,有人方正端坐,也有人仪态随意,或举杯品茗,或自顾小酌,举动之间已见性情各异。
崔瑈、高玠、方建鸿和薛嘉卉也坐在了众文士之中。直到今晨,他们几人才知自个儿也得亲身参与这场盛会,因事先毫无准备,四人心里都不免有些忐忑。
抬头看向庭院左侧的高楼,崔瑈暗暗深呼吸,她知道赵煜就坐在那儿,正旁观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清议。
早上出门前,赵煜还特意把她叫过去号了下脉,叮嘱她待会儿心情放平,别太激动,晕过去他可就不管了。
一想到这儿,崔瑈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她有那么喜好与人争辩么?
很快,沈承远站在主楼前,以召集人的身份简略作一开场白,随即提出了今日所议之题。
“世人常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日,各位不妨论论这‘用才’二字。”
用才?此题恐怕有两层含义吧。
崔瑈正如此想着,已有人立刻出声道:“哈哈,沈先生之题深得我心,就由我来破一破题!”
她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面白清瘦,手持一把乌骨羽扇,缓缓轻摇。
“我心知沈先生的‘用才’二字实有两层意思,一是伯乐如何发现千里马,继而因材用之;二则是身为千里马,如何显现自身之资,使才能得用。”
他环视众人一眼,悠悠说到:“按我说,诸位何曾登上过伯乐之高位,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论论这第二层意思罢!”
这番自我嘲解的言论引得在场几声附和。
“此题甚好,恰应当今趋势。”一名长须男子接过话来。
“诸位皆知,当今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咱们读书人。每两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参考人数多达近五十万,可其中又有几人能鱼跃龙门,入仕为官?寒窗苦读数十年,未能一展宏图,谁又能甘心?”
此人已到中年,此时语声凄然,面容带了一丝落寞,“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此言的确不假。西汉名士贾谊,即便天纵奇才,不也是为这‘用才’二字黯然神伤?这便是时也,运也!”
一青年书生似受启发,出声感叹:“这‘时运’之说我甚是认同。想当初,若不是孙皇后坚持在国子监开设女学,培育女官,又怎会有如今这女子入学为官之制?仁宗时期的礼部女侍郎颜贞,又怎能名留青史?”
听到这里,崔瑈和薛嘉卉对视一眼,这番话倒是与她们紧密相关。很快,只听这青年男子继续道:“可见,普通人若难以把握‘时运’之玄,便只有依附德高望重者,方能有所作为,名传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