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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暗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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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声一停,旖旎低吟的丝竹紧随着响起,几位娇娇丽人鱼贯而入,顿时满室生花,罗袖遍舞,似欲一扫片刻前的肃穆。

    其中那位被众女环绕的绝色女子格外引人注目。她乌发如漆,唇红如樱,身上着了件水红桃花云雾烟罗衫,领口高束不显一分暴露,然而就在她莲步轻移、蛮腰款摆间,不论是盈盈一握的腰肢还是不经意闪现的玉白双臂,无不轻易便晃了人眼,直叫旁人遐思万千。

    更别提那向主位男子投去的盈盈眸光,媚意荡漾中又含羞带怯了几分,娇媚和天真如此矛盾地集于一身,却是愈显动人,诱人深究。

    认真看了半晌,崔瑈忍不住一笑,短短时间内竟连上两出美人计,即便是身为女子的她都不禁为眼前的美人心热,就不知旁人究竟会有何反应?

    放下杯盏,口中还依稀残存着清酒的香气,那股液体似绸缎般随喉咙流进体内,先是暖热地落入胃里,很快又转化成了一股灼烫涌向心间。

    她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惆怅,像流水一般在心间晃晃荡荡,未曾想就这样步入了宴饮场,只不过终究是闯进男子领地的局外人,仿若雾里看花,模模糊糊不似真实。

    很快,身体的异样叫她来不及胡思乱想。

    船舱越发热了,似乎变成了一个炉房,四面涌来的暖香盈盈绕绕从鼻端钻入体内,令人如觉落入了柔软的云中,昏昏眩眩不知今夕。脸上温度在不断攀升着,周身包裹着烫人的热气,不仅如此,耳边那靡靡乐音越听越心悸,似乎有片羽毛在轻缓反复地挠过心尖。

    清酒的后劲会这样重吗?她倏尔感觉不对,抬眼望,主位上赵煜正面色寻常地细品杯中佳酿,而对面的徐岩几人亦是不动如山。

    余光里似乎有人紧紧盯着她,崔瑈心下一声叹息,侧过头,正与高玠目光对上,却意外瞧见对方眼里明晃晃的担心,直到越过他再看向方建鸿和薛嘉卉时,她忽然就明白了几分。

    此刻,那两人脸上都已显出火烧般的红,而方建鸿更甚,他虽不着痕迹地拭去额角冒出的汗,但衣领处的颜色早已被浸得更深。

    她心里一个咯噔,看来自己面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怕是中了对方算计!可是,为什么只有他们三人中招?

    崔瑈很快移开了眼,铮铮琵琶声中,仿佛都能听见自己微微发颤的呼吸声,那股叫人坐立难安的劲儿似从心底深处喷涌而出,紧接着如小虫子般迅速向四肢蔓延。一边深深吸气,一边用力掐着左手虎口,她拼命克制着想往外走的冲动,然而一呼一吸间都觉心痒难耐,视线愈发模糊了,竟莫名其妙难过得想哭。

    她咬紧了下唇,就在以为要撑不下去时,徐岩突然往这边看了一眼,赶紧示意仆婢将熏香换掉,一边拱手向赵煜连连请罪:“大人,这玄散香有活血补精,开朗神明之效,几位高徒初闻似乎不大习惯,是在下考虑不周了,还请大人恕罪,几位公子小姐海涵。”

    夜风似乎瞬间就从窗外潜了进来,带着江水的些许腥气,然而崔瑈却觉着这气味远胜先前的温甜暖香,令晕眩的头脑渐渐回了些神。

    记忆里就从未听说过什么玄散香,若功效真是这般显著,倒该称迷香而非熏香了吧?她颇觉讽刺,暗恼此人险些害他们在先生面前失礼,尽管……这一结果恐怕也应归功于先生的推波助澜。

    赵煜不轻不重地放下了酒杯,侧首看向四人所坐方向。

    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崔瑈只觉周边顿时消失了。前方,他的目光平静而深深,好似月光下的凉水,一寸一寸轻缓流淌在她脸上,发烫的双颊没来由的就舒缓了几分。

    然而瞬息之间,他已看向了身后的同伴,用片刻前凝视过她的同样目光。

    崔瑈眼睫轻颤,心脏突然像是被人攥在了手心。

    “倒要令张大人为难了。”

    赵煜很快收回了视线,脸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却是引得旁人面面相觑,惟有听明白了的张豫成骤然心紧。

    未等张豫成表态,徐岩已再次朗声道:“大人,可否容鄙人唤您一声齐光大人?”

    见众人立刻将目光投至自己身上,徐岩坦然一笑,语气放缓了几分,“徐某不过江左一乡下佬,家贫无物,有幸受恩于赵家义塾,方能识文断字,这份再造之恩我一生铭记。”

    “赵家先祖承和大人曾言,士当以天下为己任,我对此深信不疑,也早早就将弘道作为志向,只是命途多舛,如今虽沦落为一山人,频遭白眼嘲讽,但依旧对昔日信念心向往之。”

    徐岩抬眸直视赵煜,“在下从未怀疑江左赵家的心迹,然而,并非人人都是赵家子孙。人心难测,士林风气之坏始于青萍,若利欲熏心之人得以偶登高位,那么一切祸患便源自当权者最初的放任。”

    此话一落,室内诸人噤若寒蝉。

    谁也未曾料到,当旁观者还沉浸在徐岩那番告恩的真情里时,却又紧接着听到这么一出指责,真是峰回路转,引人瞠目万分。

    崔瑈心跳停了一拍,下意识就看向了赵煜,烛台处的昏黄烛光斜斜映落在他英俊清朗的脸上,愈发衬其眉目深邃典雅,有种似真非真的玉质般的美感。

    他缓缓笑了一下,目光聚于徐岩身上,不疾不徐道:“是么?愿闻其详。”

    徐岩沉吟片刻,慎重道:“不瞒大人,昔日赵高之事令徐某感触颇深,近年来尤甚。”

    稍稍停顿,他抬起眼,双目炯炯,“赵高不过一搬弄是非之人,不仅构陷贤太子扶苏来媚上取宠,又蛊惑公子胡亥以求从龙之功,更谋刺重臣李斯意欲尽揽大权,这等不忠不义、兴风作浪之人,实乃天下祸患,人人得以除之而后快。”

    崔瑈心里一哂,清楚徐岩这三个罪行不过是借古讽今,然而他不会知道,在先生看来,“谋刺重臣”一点实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在下屡次想过,公子胡亥对秦亡到底负有多大责任?始皇驾崩,胡亥受皇位诱惑配合赵高伪传诏书,此一罪也。登基后,胡亥才庸志疏不堪天下重任,由此受制于赵高,此二罪也。仅此二罪便可祸乱一国,胡亥本人也沦为大秦的千古罪人。”

    “可细细思之,其中的罪魁祸首不该是赵高吗?正是赵高的蛊惑,加剧了胡亥对权力的渴望,而这一贪念何人不曾有之?也正是赵高对他的操控,彻底搅乱了宗室朝堂,由此秦亡之象已显。秦二世胡亥,错就错在他既身为始皇之子,却又与普通人一样贪权、怯懦又平庸。”

    “他的德不配位不过是赵高弄权之结果,这便注定了他胡亥一生的悲哀!”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落下半晌,船舱内仍有余音回荡。

    对话中深意还未回过味来的人,已隐隐察觉到其中的不同寻常,而立刻明了徐岩以史暗喻的听众,则再次震惊于他的大胆无忌。

    赵煜不发一言地听着,崔瑈悄悄望他一眼后暗自坐直了几分。

    若此时无人,她还真想拊掌叫绝,这扶苏、胡亥、赵高、李斯不正是分别暗喻当今圣上、益王、蒋储、赵煜四人吗?先不提将如今的重臣蒋储类比为大宦官赵高是否过于恶毒,就说把自己的主上益王比作秦二世,且直言其“才庸志疏”,这一评价可谓出言不逊至极。而益王又知不知道自己的幕僚会这般说他?若只是以退为进的话,益王可真是能屈能伸。

    高玠眼神示意她看左前方,崔瑈会意地将目光投至张豫成身上,正瞧见他神色平静,右手轻轻摩挲着酒杯,此刻,这位益王妃族舅的心情恐怕颇为复杂。

    正想着,徐岩已再次拱手道:“齐光大人,世人常言‘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亦言‘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两种选择所对应的不同结果,实在人的一念之间。”

    “人非天生为恶,亦非天生行善,形势比人强。若一人虽有权欲却深知形势已变,那么最好的结果便是顺应大势,自在无为,方能既保全自身又不损天下。然而,过去为何出现那么多次身不由己,逼得人不得不反?这正是诸多历史典故所带来的阴影,不过是固化了各人对彼此的想象。如此一来,惟有增加信任,消释疑虑,方能跳出重蹈覆辙的怪圈。”

    “反之,若对无害之人穷追猛打,只会令真正的帝国祸患坐收渔翁之利。”徐岩说完,目光沉静地与赵煜遥遥相对。

    直到此时崔瑈才一整神色,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位益王身边的红人来。

    从他一开始的冒然失礼,到诚意谢恩,再到后来的恃才傲物,最后到这番犀利洞察,此皆种种无一不流露出他本人的性格偏好,少了官场之人常见的圆滑中庸,其人虽不甚完满,但却颇显真实。

    如此剑走偏锋,也许不合常人口味,然而……以她对先生的了解,先生或许更欣赏这类人吧?即便徐岩的这些精巧心思,极有可能正是针对先生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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