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暑气熏蒸。
晋臣如老僧入定般静立熙园正门处,似乎在等待何人。
不一会儿,有隐隐马蹄声从西街尽头传来,晋臣忽而抬脚下了石阶,只见一人一马已至府前,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吁”的一声勒停了马。
“二公子路上辛苦。”晋臣快步上前向男子行礼。
赵峤将缰绳扔给旁边的仆子,几步入府,笑到:“许久不见晋侍卫长,一遇上就让你看了笑话,我今儿可是按时到的?”
晋臣紧跟赵峤身后,恭敬回:“公子时间把握得恰好,原本再过一刻钟大人将动身前往宁荣,眼下公子既至,则改为半个时辰后启程。”
赵峤脚下步子一慢,紧接着速度更加快了几分。宁荣地处建州,距离刺桐仅有百里,阿兄此行恐怕非同一般。所以自个儿只剩这半个时辰休整,还得洗漱用膳见阿兄,真是不可谓不忙呐。
赵峤满头热汗也顾不上擦了,步履匆匆的穿过翠绿浓荫,路过数座楼阁扇亭,脑子里快速梳理着天下局势。
当前南方战事正胶着,北方匈兀也接连袭掠边境数城,京城里人心危疑,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支持与匈兀和谈,避免南北两线作战,然而内阁始终没有松口,似乎仍在观望南边战况。
眼下朝堂上已是论争得火热,一会儿有数位给事中联名谏言宗亲世家圈地成风,引发流民大量滋生,一会儿有御史屡屡弹劾多地军备废弛,军户逃亡,以致南北战事连连失利,危及国本!
赵峤成天听多了也跟着心绪不宁起来,巴不得离京跟在阿兄身边,似乎万事到了阿兄面前,终会迎刃而解……
思及此,这位年轻的世家公子抹了把流至下颌的汗,一边反思自己没出息,一边又自我解嘲到,这不就是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么?也算是顺应天道罢。
三刻钟后,经由晋臣通传,赵峤满身清爽的走进了同光轩。
南厅内,一个身着象牙白紧袖常服的男子正站在扇形轩窗前。万里碧空之下,满树青枝郁郁,窗内古木花架上的紫白兰花幽然而开,清香隐逸。
听见动静,那人转过头来,光影在他英俊脸孔上跃动着,直叫周遭景物黯然失色。
“阿兄。”赵峤微微笑着唤到。
赵煜略挑起眉,稍稍打量了他一眼,旋即朝金丝楠木书案走去,口中悠然道:“精神看着还不错,你要是一直走水路去临江,想来也赶得上。”
赵峤闻言有些发窘,怎会听不明白阿兄这句反话?没敢应声,脚下紧随他而行。
原来赵峤当日出京后见时间还算充裕,便想着前松后紧,先走那速度稍慢的水路,沿运河南下欣赏完两岸风光后,再从临江走陆路赶至浔北。谁料刚乘船不久便收到祖父来信,就此计划全乱,这几日更是不分白昼的赶路,着实狼狈了些。
赵煜懒得说他,将案上的一张战报递去,声音低醇悦耳,“好生看看。”
赵峤暗中松了口气,双手接过文书立刻细看起来。赵煜也不再多管,自顾走到西侧楠木交椅处坐下,端茶而喝。
而赵峤这一看不要紧,原本放下的那颗心又立马提了起来!
战报上好坏消息皆有,好消息是前些日子被朝廷收编的流民首贺松,有力配合了四县护城官兵,以散兵扼守关隘要道,多次成功伏击益王分部,歼灭俘虏敌军总计达三万余人。
然而坏消息却是曾凭借一战而震动两京的流民首梁晟不敌益王主力军,接连丢掉武阳、平浦、云峰三城。如今梁晟率余部逃往渚江边上的檀陵,一旦此城陷落,叛军可乘船北上,如入无人之境,南都危矣!
赵峤微凝着眉,已可料想到两京官员们此刻的惊骇,而接下来针对阿兄用人不当、治军失利的弹劾奏本,恐怕将多如雪花……
赵煜倚靠交椅,平静观他神色片刻,修长手指在光滑的楠木茶几上轻轻点了点,“衡如说说,该如何应对?”
赵峤抬头循声望去,正对上赵煜黑如曜石的目光。
氤氲光影中,男人安然等待一个答案,而身后那幅杜甫诗句联正随清风悄然而动,“江山如有侍,花柳自无私”两句悠悠浮于风里,无声无息间隐没了隆隆战火。
赵峤不由暗叹,阿兄真是任由风雨飘摇,亦不动如山,这份气度自个儿至今都没有学会。
“依我看,下令斩杀梁晟,出兵前将消息告知他本人,嘱中军官延后执行。”
短短沉吟半息后,赵峤答得干脆利落。
赵煜听完点了点头,“可以,便按你说的办。”一边说一边起身往门外走去,“拿好案上的文书,待会儿交给晋臣。”
赵峤立刻上前拾起了金丝楠木书案上的玉版宣纸,垂眼一看,发现竟是对梁晟的处决令,心里不禁一乐,看来这次想法正好与阿兄相合!
将处决令递给门边的晋臣后,赵峤快步追上赵煜,依规矩错后半步紧跟在他身侧。
“还能骑马么?若今儿撑不住,你改天去也行。”
赵煜不紧不慢问向赵峤,语调清淡如山风。
赵峤暗暗一笑,心想阿兄这话说的貌似关心他身体,实则怕是嫌他途中拖后腿吧?如此一来自个儿不行也得行,怎能让阿兄小瞧人!
他很快谦逊表示:“阿兄放心,若再赶四五天路的确勉强了些,不过两三天的话还是绰绰有余。”
赵煜偏过头略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不过眼里却好似在说“你行你厉害”。
赵峤笑容依旧有度,也无一丝硬撑的尴尬,主动转移了话题:“前两日虽是奉祖父之命去临江见了阿兄的几个学生,不过事后我倒觉着不虚此行……”
说完他极快地觑了下身前男子,见赵煜径直走着,脸上神情淡淡,仿若毫不挂心,不知怎的他胆量激增,说出的话却愈发一本正经。
“这四人中,高、薛二人自不必多言,景升兄亦是亲和端方,尤其那位崔小姐,初见时不矜不盈,聊了几句后倒对我生了不小的意见,临了连装都懒得装了,很是有些意趣。”
听了堂弟这出告状,赵煜倏尔笑了,一双桃花眼湛然潋滟,唇畔笑意更是难以抑制地漾开,收都收不住。
他的小姑娘,可不就是那般趣致可爱。
“你故意招她做什么?”赵煜闲闲看着前方小径,问得不急不徐。
赵峤低笑了声,赶紧解释到:“我也没怎么招她,就透露了几句跟阿兄有书信往来,这次又被您叫到身边历练,这些不都是事实嘛?她连我的醋都吃,这姑娘可真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