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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 拂晓(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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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亮,空气里笼罩着破晓前的寒气,湿漉漉、冰冷冷的风在玄色里游荡;遥远的天际之间缀着几颗昨日的星星,透亮的星星钻破了雾霾,犹如落寞的眼睛窥窃着葫芦街;早起的麻雀在草垛子上跳跃,啄食着草籽和露水。

    袁家院井的风在墙角旮旯里喧闹,一会儿拽着门框上的对联上下跳跃,一会儿扯着几绺麦秸蹿上了墙头,一会儿拍打着年前新贴的窗纸“呼啦呼啦”响。

    院井的南墙根有一个草垛子,还有两棵张牙舞爪、竖着尖尖刺的枣树,干枯的枝条在春天的影子里泛着青,白天的时候能看到枝杈之间一点点绿色,像一只只冬眠的小虫子,蠢蠢欲动。

    袁家东厢房有三间屋子,其中挨着北堂屋东山墙的一间做了杂货铺子,剩下两间巧姑和四婶居住,进门有一个灶台,灶台南边连着一面东西墙,墙上有一个灯窑,灯窑里镶嵌着一块玻璃砖,一盏煤油灯依靠在玻璃上,灯苗飘渺;一面墙、两扇木门间隔出一个卧室,卧室里有一个南北大炕,有一扇西窗户,一块补丁摞补丁的花布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

    东厢房南边是一个火房,火房挨着耳房,耳房里住着袁家雇工石头,这个时辰石头睡下了,起起落落的呼噜声钻出了屋子,飘荡在静悄悄的院井里。

    四婶揣着双手徘徊在院井的石基路下面,脚下踩着柔软的地面,一会儿看看东厢房,一会儿看看西院子,一会侧耳听听门洞子。

    四婶今年三十多岁,一身灰黑色补丁衣服遮住了她清亮的模样,当年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踏进了袁家院子,一个斜襟大褂遮住她的膝盖,一条青色的肥裤子扫着脚面,秋天里面加一件夹衣,冬天里面加上棉裤棉袄,凑凑合合一年又一年。

    四婶不爱好,脸上不施水粉,两腮落着皴皮,头上没有金簪子、银簪子,只有一根竹筷子;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她不要钱,巧姑每个月都给她工钱,她头也不抬,“给俺钱做什么?俺不买地,不买房,不买衣服,有吃有喝有住,还有你陪着俺,俺知足。”

    过年前巧姑给她买了一套新棉袍,她看也不看,逼着巧姑去给人家退掉。“俺身上的衣服还能穿几年,耐穿,破了俺补补照样穿。你愿意给俺买,就买几块碎布头,给他们补补衣服,剩下的俺纳几双鞋垫子。”

    从码头回来的抗力常常坐在正间屋里喝酒、侃大山,左一盅右一盅,一晃儿喝醉了,左一句右一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四婶坐在长廊下洗衣服,听到屋里抗力的酒话,她一面伤心抹眼泪,一面敛容屏气地吆喝一嗓子:“不要点灯熬油,快去睡觉,明天还要去干活。”

    “是,四婶,俺们听您的话,不喝了,俺们去睡觉。”抗力们晃着醉醺醺的身体蹒跚进了内屋。

    四婶把手里的衣服拧干水晾在晒衣绳上,然后用腰里围裙擦擦手,挽起袄袖,从怀里掏出一块抹布踏进了正间屋,抓起灶台下面的笤帚,清扫着地上的瓜子皮,擦拭着踩在凳子上的脚印,冷不丁念一嗓子,“把你们要洗的衣服,和臭靴子,还有要缝补的衣服扔到院井里,或者搭到晾衣绳上,抽时间俺帮你们洗洗刷刷、缝缝补补。”

    四婶说话时没有笑模样,甚至可以用冷若冰霜形容她,其实她是一个热肠古道的女人,大家都理解她,没有一个人违背她的意思,这么多年没有哪个住店的与她红过脸,或者冲撞她,反而老老少少都尊重她,从不会与她开玩笑,多瞅她一眼也没有,在她面前总会规规矩矩,假设先前还在巧姑面前札手舞脚,一看到她走过来,或者听到她一声咳嗽,马上变得正儿八经。

    四婶还有一门手艺,袁家铺子卖的花生轧糖出自她的手,她先把花生碎炒成金黄色,铺摊在茶盘里,然后把熬好的糖稀浇上去,用菜刀推均匀,用石板压平,等冷了,切成小方,拿到铺子里出售。葫芦街上的女人很喜欢四婶做的花生轧,不仅便宜,主要嚼着香,过年了,家家户户没有别的,最起码糖果不能少,她们一般不好意思亲自上门购买,毕竟她们与巧姑有过唇枪舌剑,抹不开面子,只好打发自家孩子到袁家铺子买一把或者称一斤。

    抗力从码头上回来,也会称上一斤花生轧,再买一瓶柜上的老白干,再要一盘煮花生米,下酒菜和酒他们从不在外面买,这也算是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支付补衣服的钱,因为四婶给他们洗衣服、缝衣服不收一文钱。

    四婶收拾好火房,收拾好屋里屋外的卫生,总会手里端着笸箩走到前院长廊屋檐下,冲着铺子后门方向坐着穿针引线,一根根曲曲折折的布条经她手一捣鼓变成了方方正正的补丁,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很招人喜欢,坐累了、腰和头颈酸了,她会抬起头伸伸懒腰,如果恰巧看到巧姑从铺子里走出来,她瞪瞪没有神采、瞌睡似的眼神,抿抿厚嘴唇似笑非笑,那抹笑里带着苦味,四婶也会笑,如惊鸿般的短暂,一晃,埋头继续她手下的活计。

    看着做事纤悉不苟的四婶,巧姑想起了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外祖母,自小她喜欢看着外祖母坐在廊檐下缝补衣衫,午后的阳光温暖着一老一少的面影,穷阎漏屋里飘逸着祖孙二人的笑声,那是幸福的回忆。

    巧姑走到廊檐下,蹲下身体把头靠在四婶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享受那点温馨。

    “四婶,您在婆家排行老四吗?”巧姑好奇地问。

    四婶摇摇头,手里针尖穿过衣服,用手平坦平坦补丁,拉紧线绳,“俺有名字,俺秋天生的,俺爹给俺起名秋葵……俺嫁了人,婆家的人喊俺强子媳妇,后来俺生下三个娃,那年,那年……”四婶的手在颤抖,“那年,俺那年怀了第四个娃,娃他爹喊俺四娃他娘……娃在俺肚子五个多月了……当俺看到俺三个娃的尸体………”

    四婶闭上眼睛使劲摇晃着头,手里的针尖扎进了她的指甲盖,她没有皱一下眉头,她猛地用双手抱住脸,痛哭失声,止不住的泪水滑落到她的嘴角,坠在她的下巴颏上,滴落在她手里的破衣服上。

    巧姑把针从四婶的指甲盖里拔出来,顿时,一串血水、两行泪掺乎在一起,染红了补丁。

    “四婶,您疼吗?”

    “疼,疼,俺好疼呀。”四婶把手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捣着自己的心口窝,“俺这儿疼,如果俺的大女儿活着,和你一般大呀……”

    四婶在袁家四年了,她知道巧姑是个好姑娘,心里有说不出口的苦,还要强装笑脸应酬住店的客人,应付一些泼皮无赖,还要应对住在一条街上的、乱嚼舌根的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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