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怔怔的看着书卉，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书卉又打量了他一眼，似是难以置信。
只因长庚此刻并不是站在地上的！他是……飘起来的，他照旧穿着那件明黄色的海青裟衣，可这裟衣下，却是没有脚的。
“你……你死了？”胸口忽如其来的痛楚从心尖蔓延开，逼得书卉有些窒息，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痛心的质问道：“你怎么死了？”
岐衡听到动静，也急忙跟了过来，见到长庚的魂魄，满眼都是惊诧之色。
长庚看着眼前二人，垂下眼眸，喏蠕着唇低声道：“我……我活该……实属罪有应得。”
岐衡皱了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儿？”
长庚无比悲怆的看了书卉一眼，慢慢开口道：“自上次在五庄道观别过后，师傅便决意让二师兄带着我下山历练一番，岂知我与二师兄走到半道儿，二师兄不知为何抛下我，让我独自去闯荡一番，我自幼便没一人离开过金顶寺，又不认识其他人，便想着顺道去看看书卉。”
“前几日，我来到洛城时，遇到了那女妖，她不知为何被石头压住，奄奄一息。她向我求救，我想起师傅说过妖精都狡猾奸诈，起先不愿理她，她却拉住我，让给我看她身下。我仔细一瞧，她正弓着身子，身子下护着个还没长牙的奶娃娃。她反手抵着那石头，再无力将这奶娃娃从身下抽出。”
“她苦苦哀求我‘你不愿救我也就罢了，这娃儿你总要救吧’，我不能见死不救，便看在这奶娃娃的份上将她救下，又替这失了父母的奶娃儿找了户好心的人家收养，这才继续上路。”
“可这之后，这女妖便一直在跟在我身边，我见她既能舍命救下那奶娃娃，也必定不是个坏心眼的，也就随她去。她待我极好，渴了便立马打来水给我喝，饿了她便给我准备吃的，我那时以为她是为了报恩，也就逐渐放松了警惕，一来二去，更是与她熟稔了起来。”
“直到有一日，她消失了大半日后，忽的全身湿透的跑了回来，说是被人暗算，淋了一身符水，如今法力退散了大半，约莫是快要死了。”
“我心中着急，便问起该如何帮她？”
“她说，先帮她把这沾了符水的湿衣服脱下，再将她抱进河里将身上的符水洗干净。我那时着急，见她似是很痛苦的模样，便想也不想的替她脱下湿衣服，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外袍将她裹住，抱着她进了河里。”
“可谁知进了河里之后，她便如同水蛇般缠了上来，说冷，一个劲的往我怀里钻，扶着我的腰扭来扭去，我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最后……我……实在是……没忍住……便不管不顾了……再后来，我虽后悔莫及，却也无脸面再回金顶寺。便决心抛下一切，与她长相厮守。岂知我还是信错了人，她最后还是……取了我的命……”
书卉紧握着拳头，手指用力得快嵌进肉里，两行泪悄悄落下，她看着长庚痛心疾首：“你怎么这么糊涂，相信一个女妖？你师傅养你这么多年，你就为了个女妖便抛下他，抛下整个金顶寺了？”
长庚无声的摆了摆头：“是我糊涂，是我色迷心窍！我不配做师傅的徒弟。”
书卉心知事已至此，再多的责难也无益，只是叹了口气，哽咽着问道：“不过是个女妖罢了？你难道就斗不过她？”
“她哄我……哄我睡了一觉……待醒来时，我便发现自己已经断了气，她也不见了踪影。”
一旁默默听着的岐衡忽的开了口：“你的尸身在哪儿？”
“在这里！”长庚侧过身，看了看他身后的这堵墙。
“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啊！”书卉走上前对着那堵墙敲了敲，发现里面是空心的：“她把你封进这墙里了？”
长庚点点头:“她应当是怕被人发现了，便将我藏于此处！”忽的想起什么，他有些紧张的拦在书卉身前：“书卉，你还是别看了吧！”
书卉抹了抹泪，吸着鼻涕道：“放心，什么血腥的场面我没见过，吓不到我的，你死了，我总要替你收尸吧……”
话还没说完，书卉竟是嘴角往下一扯，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她着实是难过的很，长庚今年也不过十六，最好的年华还未开始，便命丧于此……想起长庚当年撸起袖子信誓旦旦的说要回去好好练功，保护自己的模样。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长庚的梨涡，想到往昔两人互相嫌弃的日子……书卉便不可自抑的悲从中来，泪水如决堤般疯狂外涌。
“书卉……”长庚悲伤的看着他的好友，无能为力，欲哭无泪，他如今又哪来的眼泪呢：“别哭了……我不过是重新投胎去……十六年……不……十年之后……我便再来找你，到时候你可莫要嫌弃我小，不带我玩儿……”
书卉抬起头，哭嚎着道：“别说笑了，喝了孟婆汤，你哪里还记得我……”
“我……我不喝，我偷偷的吐了！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长庚一脸认真，还是如往日那般信誓旦旦。
书卉心里一酸，看着长庚的魂魄痛哭起来。
身后忽的轻轻抚上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你去旁边等着吧！我来处理长庚的尸身。”
“我自己来！”书卉猛地站起，倔强的将岐衡推开，看着长庚悲怆道：“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不……不行，我没穿衣服！”长庚拦住书卉，求救般望向岐衡。
岐衡上前两步，回头看着书卉道：“男女有别，还是让我来吧！”
书卉有些不甘的看着眼前这一人一鬼，见长庚似是十分坚持，便还是背过了身去。
身后一阵剧烈的震动，书卉听到了砖块掉落的声音，一股子强烈的血腥气随着这噼里啪啦声蔓延出，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岐衡似是在搬动长庚的尸首。
“好了！”
书卉回过头，见长庚静静的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上显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青色，他身上罩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外袍，乍看还有些眼熟。
书卉忽的想起什么，抬起头一看，岐衡站在长庚的尸首旁，只着一身黑色锦缎的中衣，看来长庚身上罩着的，就是岐衡的外袍了。
书卉盯着长庚的尸身看了许久，待心绪稍稍平复后，抬起头看着长庚：“我先将你送回金顶寺去……再来替你报仇！”
“不，我不想让师傅知道。”长庚猛地摇了摇头，魂身也跟着摆了摆。
岐衡看了长庚一眼：“你是金顶寺的人，你的尸身理当交回金顶寺，由本懿方丈安置。”
长庚惊惧的看了自己的尸身一眼：“那便一把火把我烧了再送回去，也免叫师傅见了我这污秽之身痛心疾首。”
“你是出家人，自有出家人的安葬之礼，我们是外派人，自不能擅作主张。”
“我……”长庚悲泣了一声，似是十分痛苦：“就说我跌下悬崖不知所踪也好！”
“长庚……”岐衡还欲劝说，却被书卉一把打断：“就按他说的做！”
“就按他说的做吧！”书卉泪眼涟涟，忽的跪在了岐衡面前：“就按他说的做吧，小师叔，你就当今日不在此处，也没有碰见我与长庚，日后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你……”岐衡退后两步，惊诧的皱了皱眉：“你这是为何？”
书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哽咽道：“这是长庚最后的心愿了，书卉无论如何都要替他完成，还望师叔成全。”
岐衡长叹了口气：“书卉，金顶寺的事，我们不方便插手……”
“还望师叔成全！”书卉跪着往前挪了两步，砰的一声，竟是磕了个头：“师叔，你就成全长庚，成全我这一回，书卉回到苍山后，便诚心悔过，也绝不再……”
书卉顿了顿，目光坚定的看着岐衡：“也绝不再打扰师叔。”
岐衡垂着眸，眼睫微微一动，淡淡的扫了书卉一眼，又看了看飘在半空的长庚，眼神复杂。
良久，似是放弃了挣扎般，有气无力道：“起来吧，就依你们吧。”
“多谢师叔！”书卉再次叩谢，一直紧颦的眉眼这才舒展开。
“多谢岐衡师尊。”即便是做了鬼，长庚也不忘行礼。
书卉站起身，擦了擦泪，一把抱起长庚的尸身，转头看向长庚的魂魄，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长庚，你想葬在哪儿？我带你去。”
“书卉……”长庚定定的看着书卉，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沧余镇怎么样？葬在那儿，我便可以经常去看你。”
长庚摇摇头：“烧了我把，再把我悄悄埋回金顶寺去！我金顶寺的僧人身死圆寂后，都是要火葬的。”
书卉嘴唇动了动，目光中透露出不忍，毕竟在她看来，死无全尸最为可怜。可这是长庚的心愿，长庚想要什么，她只需照做便是。
思及至此，书卉艰难的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