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阮意味不明地笑着,又说:“你确定那是个姑娘吗?”
梁照微脱口而出“是”,说完,怔了怔,摇摇头。
“那人披着姑娘家的一席纱衣,带着帷帽,正是闺阁女儿外出的打扮。可她却身量忒高,肩宽瘦腰,嗓音不软不硬,道不清男女。”
原本她认定了对方是个奇怪的姑娘,经许知阮提醒,才会过神,许是自己悟了。
“总之是个奇怪人,若是姑娘,那个头要嫁个好人家是顶顶困难的,要是儿郎,这样穿着,怕不是有什么诡异的癖好。”
许知阮将将抬杯饮茶,被这通话斥得一口呛在气管里。
“咳咳--”
他怎么就沦为怪人了?
不就是被卉阳等一干人吓得随手扯了巷里人家的纱衣和帷帽,又在大街上邂逅了她,想过去说几句话嘛。
梁照微忙不迭抽出绢帕给他,眼睛不经意刮过他的头顶,豁然站起身,默声端详。
“说起来,貌似那人与你差不多高呢。”
“!!!”
许知阮擦嘴的手指一僵,几不可察地颤了两下,旋即款笑。
“那是真巧了。”
腰身悄无声息地弓了几分,不再如之前那般挺直。
“是嘛。”梁照微掠过他的动作,悄悄弯了弯唇,坐回桌前。
神态自若,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地怀疑。
心中惊涛骇浪。
许知阮这厮究竟还瞒着她多少事?!
回到梁府,梁照微迈入房门,便撞见母亲坐在凉亭底下做女红。
远远地问礼请安了,抬步要回房时,被对方叫住。
“小五,你过来。”
梁照微莲步轻移,凑到梁白氏身旁,亲昵地撒了个娇,才赖着人一道坐下。
“母亲唤我何事?”
“今日去伯爵府可还顺遂?”
“嗯。”梁照微压下周林妙发难一事,她不想母亲人在家中,却还要为已出嫁的女儿忧虑。
纵使这是为人父母的天性。
梁白氏推开绣花绷子,牵过梁照微的玉手,轻和地放在自己掌心。
她虽是半老徐娘的年纪,然养护精心,风韵犹存,眼瞳黑白分明,面容光滑细腻,可见年轻时是何等风姿。
现下对着自己呵护了一生的女儿,她却折出了额头的纹路。
“你幼时性子倔,事事不肯服输认短,是你父亲框着你读书才有所收敛,其实骨子里还是一样的倔强不认理。我就总怕你在外受了欺负,回到家又不肯告诉我与你父亲,故而你在闺中时,我们不许你出去。后来你出嫁了,又叫宁远时时刻刻护着你。今日,我们与宁远皆不在你身边,我才醒悟过来,我与父亲到底是太过小心,终归是有不得庇护你的时候。”
梁白氏神态焦虑忧心。
梁照微顷刻便懂了,准时听了跟去的女使小厮的话,知道了她在席上受人刁难。
心里暗怪那人多嘴。
心思又百转千回地琢磨,扯出个端正的笑,宽慰道:“今日有宁远在,替我解围,无甚大事,母亲不必忧心。再者说,即便他不在,管他是何人,我都是吃不了亏的。母亲,你心要放宽。”
梁白氏静静地瞅她半晌,没再说什么。
陪着母亲绣了会儿线,梁照微才去书房,将今日陈柳失口说出的话一一回禀了梁父。
梁父捋着胡须,思忖道:“如此说来,是可以确认有人在害宁远,且使刀子的人正是陈柳。那背后操纵的又是何人呢?”
梁照微随着点头,又点出,“并且,宁远不记事这事只有府上亲近的人才知道,下人们都好生吩咐了。都到如此地步,陈柳还能知他情况,八成在府上穿插了探子,更甚者,许、秦、梁三府上都有人在通风报信。父亲还需小心才行。”
只是现在人在暗,他们在明,极难将人揪出来。
梁父脸色肃然,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只说以静制动,且先看看。
又叮嘱两句,便使她出去陪陪梁白氏。
跨出门,被附耳贴在纸窗上的梁辰吓了一个机灵。
她抚着心口,半定心魂,颇有怨恼道:“哥哥,你在门口听什么呢?”
梁辰偷听被抓了个现行,竟不慌不忙,施施然整理衣袍,收拾好五官,说:“你与父亲说陈柳作甚?”
“自是有要事。”
“什么要事?”
“这此刻不便与哥哥说,日后你自然知晓。”
梁辰瞳孔颤抖,良久才平静下来,眼底复杂地拍了拍她的肩,带着安慰和鼓励。
“小五,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以后要是想回家了,给哥哥说一声,你出嫁时是我背你出门,要回来了,自然也是我去接你归家。有事切不可憋在心上。”
梁照微:“???”
她一脸“我帮哥哥请大夫去”的眼神看着梁辰,侧着身慢悠悠走远。
梁辰:“”
他又说错了什么吗?
是夜,用过晚膳,梁照微坐在灯烛边捧着坊间的时新话本子,眼神呆愣地凝视灯芯,神志已飞去九天云外。
傍晚时,采招来禀报说,那名医已医治妥当,只待再过一日不出病情反复者,便预备跟随梁府的人过来。
届时许知阮失忆丢魂的毛病便能药到病除。
可她心里却打着鼓,七上八下地不安稳。
更紧要的,是这段时间里与“三年前”的许知阮相处下来,她窥探到许多从前未曾了解的事情。
而每每当她知晓时,都让她越发猜不定--许知阮当年为何娶她?
在汴阳的那个惊才绝艳少年郎许知阮,分明活泼肆意,秦府大娘子也说他曾犯下荒唐事。
而今的许知阮端正清明,标持不苟,自有一套践行官道的准则,也对自家娘子相敬如宾。
多少算是天差地别。
她自以为是门第相对、仕途之望才促成这桩亲事,于是秉持世俗对娘子本分的约束,以及父母亲对她的告诫,言行举止一一遵循。
由此导致她将这三余年看做行云流水,将许知阮的温醇缱绻看做恪尽职守。
现今才发觉,原来是她管中窥豹,困囿不行。
有人将满腔轻易燃烧得轰轰烈烈、世人皆知,她却只看见萦缭飘散的烟,还说是烟火人间。
她兀自嘲笑。
门扉开合,“吱呀”一声,珠帘碰撞噼啪,散头乱做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