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气冲天，妖风肆虐。
分明刚过午时，峡谷内已经完全暗下来，周遭是一片浓密又阴冷的黑。
弟子们看不见彼此，不及联手布阵，最初的惊慌失措褪去后，便各自运转灵气抵抗。
黑暗中，逐渐多了些各色灵流。
细小、浅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
这点微弱的流光，在庞大深沉的黑暗中，甚至连困兽犹斗负隅顽抗都称不上。可他们依然咬紧牙关拼命坚持。
陈西盘膝坐于妖气最重的地方，睁开双眸，目光穿过浓黑翻涌的妖气，将每一点亮光都收拢在眼底，面色平静，看不出血气对她有哪怕一丁点影响。
——可她悬于胸前的双手却正以极快的速度凝结法印。
没有灵力，无法凝出灵流，对妖魂产生不了任何实质性的威压，法印的作用只剩下震慑。
……震慑效果极其有限。
她的瞳色已由黑变浅，此刻正渐渐由浅变红，点点妖异从浅红的瞳孔向外扩散、蔓延。
耳边有一道声音在怂恿她：“为何要压制自己呢？那是您的本性，您现在只是在舒缓、解放本性而已。您是我妖族唯一的王，万妖供您驱使，圣妖泉也为您所用，只要您吞噬足够血肉，世间仙门将无一能与您一战！”
“王，这些血肉虽然弱小，却很新鲜，他们满是活力。我特意留给您先做享用。”
“王，听他们的尖叫、求救、呐喊、哭诉声，多么美妙。吾王，您……快要忍不住了吧。”
梦呓般的声音加快陈西妖魂的挣脱速度，她上翘的眼尾旁甚至出现点点浅红的光芒。
陈西赫然闭眼，在那个声音即将笑出来的时候，凝结法印的动作骤然加快，指尖晃动出一幕幕残影。随着一个个镇妖法印的捏出，她眼尾飞出蝶翼般的微光遽然消散。
再睁眼时，瞳孔是剔透的浅雪色。
那个声音被她的动作吓到，嗓子里的笑意转为‘赫’声，见她依然出于妖化状态，开口。
“没想到吾王居然能以灵做契，以身为印，克制妖魂。属下记得，仙门中有史以来能做到这地步的，也只有数万年前那位仙门开山鼻祖吧？可惜了，王体内没有灵气，不然，哪怕只是一丁点灵流，都足以彻底压制妖魂。”
“可是，在没有灵气的情况下，您彻底妖化，只是时间问题。”
陈西潜心凝印，没说话。
妖以为她是强弩之末，胆子大了些，靠近她，再次勾引——
“王，不要自欺欺人了，您的身体早已与圣妖泉结合，即便曾经满身仙骨，也不可能使出一星半点灵力。成妖吧，当妖多快乐，吾王。”
“吾王，您不肯化妖，可是因为不满意这些开胃小点心？只可惜外面被那个拿剑的男人封锁，出不去，不然我定要将最鲜美的血肉献给您——啊！！！”
陈西忽然一手伸出，自漆黑中拽出一团雾气。
雾气无形，立刻就要四散奔逃。
一片漆黑中，更加深邃的黑气在瓷□□致、修长如玉的指缝中来回挣扎、逃窜。
随着指骨缓缓蜷起，奔逃的雾气也逐渐被收拢，陈西垂眸看着这团东西，不给它狡辩的机会，道：“不是要给我开胃点心么？你就不错。”
说完，指尖收拢，下一瞬，雾气彻底从她掌心消失。
见周围血气、妖气没有丝毫变化，陈西面色微变。
她方才示弱，就是在听此妖位置，根据她的感知，自己应该是将其完全抓住并扼杀了才对。
“王何必如此呢？”
熟悉的声音再次凑近她耳边：“王，在我的妖域里，您杀不死我的。反倒是您，突然动用如此强大的妖力，即便是以身为印，也要压制不住妖性了吧？嗯，我的王。”
一击不成。
陈西下颌紧绷，双眸紧闭，努力将这贯耳的魔音隔绝在外。
她还是小瞧了此妖，亦或者是……此妖一直在装弱！
妖者，狡也。
这是《万妖录》中第一句话。意在提醒弟子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妖，有小妖名‘犰狳’，可模仿虎啸，虚张声势；也有大妖喜欢假装柔弱，随后再一层层暴露真身，将除妖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陈西方才那一抓，即便是强大如虎妖，也得死得透透的，可此妖却完全不受影响，还能轻松同自己周旋。
……此妖实力一定在万妖录前五十！
它到底是什么妖？
陈西眉头紧皱，在心底从万妖录第一开始依次往下排。她方才一击不成，此妖一定会加倍留神戒备，如今她只剩下一个法子——确认此妖真身，予其弱点对症下药。
越是危急的时刻，陈西心里就越是冷静。
直至如今，此妖只展现了‘妖域’这一能力，那就先从它妖域的特点下手。
陈西双手停止结印，闭眼起身，像盲人一样朝着周围摸去。
如此一来，体内妖魂更加难以压制。
陈西舌尖抵在牙间，时刻准备咬下，让自己保持清醒。
随着她一步步动作，翻涌的妖气渐渐感知到她体内妖魂的存在，亲昵地在她指尖纠缠堆叠，像朝拜一般虔诚执着。
忽然间，陈西动作一顿。
她依然闭着眼睛，仔细回味自己指尖最真实的触感——粘腻、湿滑、很长、很细。
到底是什么东西？
《万妖录》中的西疆细蛇可没有这样的实力！
体内妖魂越来越不受控制，甚至连妖性都外溢了不少，陈西甚至觉得妖气十分亲昵，甚至想……想要更浓的血腥气。
陈西紧咬舌尖，却不敢将其咬出血，只能依靠疼痛的刺激来保持清醒。
那个声音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调笑得愈发肆无忌惮：“王，如果您不喜欢新鲜跳动的心，我这就将他们的心脏挖出，抓个凡人厨子，给您做成各种口味的，如何？”
“您睁眼看看，挑一个，我先挖出来，怎么样？”
“您睁开眼啊……”
睁开……什么？
眼睛！
对，没错！
是、眼、睛！
意识逐渐有些混沌的陈西忽然想起，她是在拿出王玉画像时，看到画中憨厚的少年对自己眨了眨眼睛，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陈西遽然睁眼，她知道这又长又细湿滑粘腻的东西是什么了！
此妖见她睁眼，径直选了陈西所看方向的第一道微弱流光。
“吾王，您喜欢吃什么口味？”
只见这道流光周围忽然黑气四溢，妖气暴涨！
渐渐将其包裹、吞噬……
眼看那道弟子的流光即将碎成星星点点，陈西怒喝：“那我先把你做成麻辣爆炒的！”
同时，她眼尾向外延出莹白微光，彻底启用妖力，朝流光消散的地方疾速奔去。
“吾王，这是我的妖域，我可以随时转换他的位置，你找不到……”
话音还没落，陈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妖域内。下一瞬，整个妖域开始寸寸缩小。
陈西因为咬久了舌尖而有些含糊的声音传来：“螭首，我枣到里了。”
——螭首，据民间传闻，也是龙之子，虽不如广泛流传的九子厉害，却也可以吞云吐雾、呼风唤雨。极其擅长使用大范围妖域迷障。
其特点是只有一颗像龙一样的脑袋，捻须又长又多，湿滑粘腻。
先前陈西感知到它的捻须，便猜到是龙族后代，但能确定它是螭首，还是因为那张王玉画像！
眼眸漆黑，憨厚中平添诡异，可头颅以下却完全正常——如果是其他妖物附身于画像上，衣袍、裙裾等都会有细微变化，给人一种下一瞬此妖将要从画中走出来的错觉。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妖道行不够，只能将自己的脑袋附着在画像上。
可这次分明是妖力强盛的大妖，除非其故意伪装，不然八九不离十就是螭首。
陈西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但她最后赌赢了，不是么？
再说，《万妖录》排名前五十的大妖都极难分辨，这个法子此次能用，下回就不一定能成。
毕竟，如果妖不这么千变万化的话，也不会和仙门打了数万年的擂台，都不曾消停了。
陈西现在只是用妖火将螭首附身的画像焚毁，但要制服它，除非陈西彻底放弃压制妖魂。
完全启用妖魂的力量。
——她现在着实没这个打算，倒不是担心景寒和谢柏川要追杀自己到天涯海角。只是，如果彻底放任‘妖性’碾压‘人性’，她的理智就会让位给‘妖性’，真成为此妖口中饮血吃心的大妖。
那种失控的感觉，除了‘诛妖之战’最后那日……陈西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周围弟子一个个转醒，陈西打眼一扫，眸光忽然一凝。
不对，除了谢柏川外，还少了一个人。
方才她周围有十四个弟子，十四道灵流，现在只剩下十三个了。
陈西又数了一遍，确实是十三个没错。
她记忆力极好，短时间见到过的人脸，只要时隔不长，她都是会记得的。
这处峡谷一共来了三组弟子，共十五人，方才有一个前去给她和谢柏川报信，现在估计还没回来，剩下十四人中……
陈西忽然开口：“柳和跟你们一组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