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晚星光格外吝啬。
通往西郊的主干道上，一亮黑色保时捷停在红绿灯处。
季霏自上了于微尘的车就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即便她从未做过老板的保时捷，也不敢随意乱摸乱看。
驾驶座的于微尘安静地看着红绿灯，瞟了一眼拘谨的季霏，状似随意地开口：“你和叶苍苍是大学同学”
“嗯。”
“一个班的？”
“不是，一个系的。”
“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
“那当然……”季霏得意道：“我可是给她当了三年私人专属拐棍呢？”
“嗯？”于微尘皱眉，看向季霏，“什么拐棍？”
说起这个，季霏一下子就放开了。她大学四年没干过什么特别得意的事，唯独这个，可以当场一辈子骄傲的事。
“苍苍大学时身体不好，走不了路，都是我搀扶着她去上课的。”
于微尘一惊，紧张道：“她身体不好？她身体怎么不好了？”
“她因为车祸断过一条腿，据说身体其它地方也受了很严重的伤。”
于微尘表面镇定，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那时候，他骗她说自己的腿断了，而真正断过腿的人，是她。他不敢想象她当时心里有没有难过，有没有受伤。如果换过来是他，他一定会打断骗他人的腿！
可是叶苍苍，为什么这样都能忍受？
李少君说她失了灵气，是的，不仅失了灵气，还失了心。
一颗感知疼痛的心。
后面有车鸣笛，前面绿灯亮了。
于微尘克制着情绪，重新启动汽车。
“其实吧，军训的时候我们就听说系里有个残疾人，但谁都没见过。”
残疾人！
这三个字像根刺直接刺入于微尘心脏。即便他现在听到，都难受至此，不知道当时被人称作残疾人的她，又该是何等痛苦？
季霏完全没注意于微尘的情绪，还在继续。
“等军训过了以后，我们才在课堂上认识了叶苍苍。大家纷纷感慨这么一个大美女，可惜是个瘸子。”
于微尘握紧方向盘，绷着下颚，不声不响。
“那时候她不住宿舍，也不参加任何学校啊、社团活动，又不主动和大家说话，所以和我们一直不熟。直到大二的时候，我因为和她一起选修了音乐欣赏课，才算真正认识。”
于微尘一直没说话。季霏就默认他很感兴趣，反正后面的路还长着，说说话总比冷场强。
季霏再次发挥自己活跃气氛的本事，絮絮叨叨从大二讲到大四，从叶苍苍走路艰难到基本恢复正常，从没朋友，到很多朋友。
于微尘始终沉默，但脸色渐渐缓和。
“她妈做饭可好吃了，人又温和，还不要我们伙食费，我们后来干脆拿着书本去她家学习，不足30米的出租屋，挤了五六个同学。”
说到这，于微尘终于偏头，不满地扫她一眼。
季霏没看见，继续讲着，“而且苍苍还能给我们讲高数。一到考试复习周，我们班女生就排队轮流去。”
“叶苍苍给你们讲高数”
“啊。”季霏应着，没觉得有啥不妥。
听到叶苍苍受到朋友欢迎，于微尘的心情也终于平复了许多。冰冻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乌鸡里挑凤凰，矬子里拔大个。怪不得你的数总算不对。”他淡淡道。
季霏不爽了。
“于总，我知道您数学好，您侮辱我可以，那也不能当着我的面侮辱我的好朋友吧。您不知道她每次复健回来，满头大汗给我们讲课的样子，连我们班男生看了都心疼。”
还有男生呢。
于微尘心里蓦地不爽。他轻哼了一声，点点头。
“说得有道理，那换个说法，那你大学时成绩到底有多差，才会慌不择人。”
季霏：“……”
感觉受到了一万吨重击。
送季霏到家后，于微尘把车停在路边。
郊区的路上没有行人，寒风推着满地黄叶滚动。
他翻了一通扶手箱，终于找到盒烟。
头顶星空暗淡，车厢烟雾缭绕。
烟雾后的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
她出过车祸，做过六年复健，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他又想起临走之前，李少君在厨房里跟他说的话——
阿姨知道你受了委屈，但希望你能理解苍苍，她这些年不容易……
阿姨还要再请你帮一次忙，希望你能帮苍苍找回灵气，帮我找回原来……活泼的女儿……
于微尘剧烈咳嗽起来。本来嗓子沙哑，又吃了辣椒，现在被烟一呛，更是烟熏火燎一样的疼。
他滑下车窗，让烟雾散去，但效果不好，他干脆下了车。不经意间，碰到大衣口袋里硬硬地棒棒糖。
叶苍苍的话又出现在耳边。
就让我们用成年人最体面的方式告别……
以后若是碰见，也还能做个点头之交……
于微尘，就当我求你，你帮帮我，可以吗……
嗬，于微尘苦笑。
他们都求他，他去求谁呢？
忽然手机振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是一个陌生号码，只有四个字：密码不对。
烟要燃尽了。
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光在风里挣扎。
风在哀嚎，枯叶在脚下瑟缩。
于微尘桀骜地靠在车上，眯着眼睛，任寒气浸透衣衫。
忽然，他将烟头泯灭，眼神坚定而锐利。
他决定了。
今晚，就再赌一次。
车轮启动，黑色保时捷像一头豹子疾驰在梧桐树下，朝着来时的方向。
……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将近12点的时候，趁李少君睡着，叶苍苍偷了妈妈手机过来，给于微尘发了条短信。
自己手机被锁死，和一块转头没啥区别。
半个小时候，李少君的手机有了回音。
【不是这个。】
这回答，简单到令人发指。
叶苍苍还以为自己发错人了，看了好一会儿才悟出来，于微尘应该指的是：密码不是这部手机号码的后六位。
他有几部手机，几个号码……她哪儿知道啊？
她既然问了，他直接告诉她密码不就完了嘛！
【那是哪个？】
她输入这几个字，刚要点击发送，忽然灵光一闪。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知道了。
她闭着眼睛，默默背出记忆中的那串号码，然后将最后六个数字一个一个输入手机。
解锁页面消失，手机屏幕跳了出来。
叶苍苍心里发闷。
这是他八年前用的手机号码。
他在和她玩游戏。
在她信誓旦旦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已经一头跳进了他早就挖好的陷阱。
她认栽。
反正和他玩游戏，从未赢过。
她随意翻着一天来的未读来电和消息。最后一个消息是五分钟前发的，来自于微尘。
她点开消息，里面只躺着两个字。
【下楼。】
叶苍苍一惊，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仔细看了号码和时间，确认没看错。然后“蹭”地跳到卧室窗边，左看右看，都没看任何人影，她又跑到阳台，扒着玻璃往外看。
暗夜浓蔽，寒风呼啸。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连对面的小药店都熄了灯。
客厅里，她站着愣了一会儿，然后穿上外套毫不犹豫地下楼了。
楼道里的灯，从四层到一层，层层亮起，又层层熄灭。
叶苍苍站在外面，四处张望，不见任何身影。
手机再次响起。
【右边第五辆车后面。】
叶苍苍依言过去。
第五辆车后面有一颗龙爪槐，树叶早已全部掉光，修剪过的枝干像无数个猖狂的龙爪伸向黑夜。
其中一根枝上，挂着一根白色的购物纸袋，小小的，在风中晃来晃去。
叶苍苍走过去，拿下来。
里面是一根棒棒糖。
她拿起棒棒糖仔细看看又闻闻，没什么特别，应该就是他下午在便利店随手买的那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纸条。
她展开纸条，天太黑看不清字，便挪了几步到路灯下边。
风吹得纸张乱翻，她两手摊开，借着昏黄的路灯，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
只有一个，力透纸背。
看完这个字，叶苍苍脸色苍白，无力的垂下手去。
手里的纸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像鞭子一样反复鞭打。
她颓然地站着，仿佛一下子坠入冰窟，慌乱、窒息，想呼救喊不出，想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茫然地四处搜寻，脚步凌乱而仓皇。
她找不到。
她找不到！
那个熟悉的颀长身影，不在这里了。
意识到这个可能，叶苍苍的心疼地像被鞭子反复抽打。漆黑的冷夜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渐渐吞噬她的心。
他说——好。
他答应她了，从此不再纠缠。
可是成年人体面的离别，为什么还是会这么痛苦。
叶苍苍绝望地站在风中，风刮过湿漉的面庞，像刀子一样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