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均是黑布遮面，黑衣绕身，翻身上墙的动作也差不多。
许是还没想好怎么解释，顾知攘走在前，一路上既不停留，也不说话，只顾把腰间一袋袋碎银往外扔，约莫扔了十来袋才停下。
林敛熙知道顾知攘穷，却不知是因何而穷。以前一直以为是顾家刻意怠慢，现在看来，不然。
青招坊虽然关了门，但东厨的桑落酒还在。散完碎银后，顾知攘和林敛熙走后门溜进青招坊，拿了两坛酒，借力飞身落在屋顶上。
月光皎皎，远方是依稀可见的群山。星河缭绕，身旁是徐徐飘来的花香。
“他们是……我以前的故人。”顾知攘喝了半壶酒，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才自嘲般笑着说，“自相识起你便知道我体虚多病，每日能像常人一样活泛的时间也只有几个时辰，其中缘由……皆是因我少时做了错事，这是天赐的报应。”
林敛熙没问顾知攘口中的错事是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暗中接济他们？”
“是啊，可钱财不能赎罪，我只求他们活着的时候能好过一点。”顾知攘斜躺在屋檐上，枕着手臂看着满天星斗，然后侧过脸看林敛熙，“以前没问过，你脸上的伤？”
“忘了。”林敛熙话说的不痛不痒，“可能是小时候不懂事，没留神摔的吧。”
顾知攘摇晃着酒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酒渍，“其实你平日不用戴着面纱，如若你不介意。”
林敛熙笑了，“自是不介意的，恶心别人，我自己又看不见。”
“不是，”顾知攘话里话外听不出半分嘲弄，“那疤之于师姐，如同刺之于花儿，利爪之于猫儿，太完美反而不真实，这样就很好。”
青招坊四下无人，林敛熙指尖绕着蒙面的黑布，扭转下巴，将那半面伤疤尽数对着顾知攘，眼波流转处，她轻抚了几下侧脸上的凹凸不平，指尖捏起伤疤的边缘，向下一扯。
转瞬间，林敛熙换了个模样。她把那块疤团成团置于手心里，捏了几下，心中感叹林敛叶做出来的人皮，触感细腻柔滑，和真正的人皮没什么两样。
而顾知攘愣怔的看着她，有一霎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认错了人。直到他听见林敛熙问：“是吗？”
除了林敛叶和殷寻醉，活人里，再无人识得林敛熙的真容。她不知道顾知攘乍一看见会是什么表情，惊讶、欣喜、还是会因为两人熟识多年都没向他提过而生出的恼怒。
身旁的顾知攘确实惊讶，也确实惊喜，他此刻心潮涌动，可以称得上是狂喜了，但这种喜悦与林敛熙真实的样貌有多美无关。
“叶儿帮我治好的，”林敛熙拿着那团皮肉抛上抛下问，“如何？”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顾知攘轻摇竹扇说，“你娘离世后，你签卖身契是为了守在她身边报恩？”
“那倒不是，”林敛熙说，“我和叶儿，本就是一体，报恩？谈不上。”
那你为何不与她同去黎州？顾知攘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但他心知，即便真的问了，林敛熙也定然不会说实话，多半又会搪塞给他一句“为了师父”。
为什么呢？
总不会是惦记着割伤她半边脸的薄情人吧。
风平浪静过了半个月，林敛熙除了练武就是看顾知攘躺着，顾知攘除了躺着就是躺着，一直躺到了二管事又派来小厮送药。
林敛熙接过药包，放在手中掂了掂，重量差不离，味道不细闻也与上次送来的无甚差别。
同样的手段，还想用第二次。林敛熙颇为头痛的把药包交还给顾知攘问：“今夜是二管事前来，还是狗腿子顶上？”
顾知攘隔着窗将药包仍在东厨案几上，问：“烦了？”
林敛熙抱臂倚在梁柱上，点点头，“烦了，如何？”
“上次二管事前来，我见他脚步虚浮，眼布血丝，元气不足。”顾知攘眉眼飞扬，“不知这送来的药，他克扣了几成。”
林敛熙和顾知攘在同一屋檐下待了半个月，看他比以前愈发顺眼了，她笑道：“去看看不就知晓了。”
天色渐暗，顾家别院东厨内，林敛熙挽起袖子在炖一道瑶柱冬瓜八宝盅，顾知攘蹲在一旁煎那喂给院子里老银杏树喝的药。
药味刺鼻，汤香四溢。顾知攘背过手站在林敛熙身后，对着锅内飘散出的烟雾深吸一口气说：“菜肴香不敌美人香啊。”
林敛熙右腿抬起往后一踩，顾知攘没躲，被她踩在脚背上，他大叫一声喊道：“哎呦，师姐我夸你呢。”
“莫不是在青招坊偷听多了，脑子里的圣贤书被些侧词艳曲挤占干净？”林敛熙回身仰头看着顾知攘问，“这么贫嘴，跟谁学的？”
顾知攘弯了弯腰，和林敛熙视线齐平道：“猪拱嘴吃多了，娘子莫怪。”
“……”林敛熙抄起顾知攘腰间折扇，顶着他的胸口将他推出门外问，“你怎么这么招人烦？”
“好，”顾知攘倚在门框上说，“师姐莫怪。”
“都说了别喊师姐。”林敛熙下唇包住半个上唇，话里话外都是不高兴。
顾知攘问：“为何？”
林敛熙答：“师父指点过你几招？你与他可曾行过拜师礼？都没有算什么师父。”
顾知攘点头：“嗯，我这不没力气学吗，师姐不会是嫌我拿不出手，给师门丢人吧。”
他正常时的体质较常人相比，确实稍强些，但若是想在武学上有什么造诣，难。故而只跟殷寻醉学了几招简单的，用作防身，再加上少时勤学苦练的跑路功夫，行走江湖躲着点，吃不了大亏。
“不叫师姐叫什么？敛熙、敛儿、熙儿、熙熙、妹妹、熙妹妹……”顾知攘调笑着说，“都听你的。”
“熙熙？”林敛熙轻笑道，“怎么不叫哈哈。”
“也行，听起来蛮高兴的，哈哈。”
林敛熙嗔怒：“顾知攘！”
“诶~”顾知攘屁颠屁颠的小跑到林敛熙跟前问，“何事？”
“药煎糊了。”
“哦。”顾知攘拿起一旁的垫布放在砂锅把手上，大步走到银杏下，把药渣倒在个一进门就能看见，十分显眼的位置。
若是没人来添堵，这日子，倒也不错。
城南顾府。
二管事背过手，挺着肚子行至门廊，遥遥看见顾家大管事的身影，快走两步和他并行。
大管事听见二管事拖沓的步伐，捏着唇上的八字胡回过身问：“今夜可有要事？”
“唉，”二管事先是沮丧的叹了声气说，“替夫人跑趟腿。”
大管事惋惜道：“那今夜我可就独自去云欢院了。”
“劳烦大哥替我给遥香姑娘送些胭脂水粉。”二管事从袖中抽出张银票，“剩下的就当做给嫂夫人的心意，辛苦大哥了。”说完，他对着大管事作了个揖。
大管事收起银票，笑道：“不妨事，顺手而已。”
时至夜深，林敛熙和顾知攘一同换好夜行衣，坐在床沿上。
灯烛熄灭，窗外偷听的人也未缺席。
林敛熙面无表情拽着床框问：“会摇散吗？”
“不会，”顾知攘上半身躺着，脚踩在踏床上说，“还可用力些。”
“颠簸的我头晕。”
“那娘子躺下，我来。”
“……”
二管事捂着嘴，背靠在窗下，将里面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这下不用担心这病秧子死不了了。
他踮起脚，蹲坐在院墙上的猫对着他嗷叫几声，目视他把门推开个小缝挤了出去。
二管事给顾知攘下的药量比他怀里放着的多三倍不止，出了别院大门后，他窃笑着沿石板路往云欢院的方向走，行至一条偏巷处停住脚步，四下无人，东张西望了一番，咽下药丸。
药丸味甘微涩，口感和胶泥差不多，二管事也不管这味儿有多恶心人，管用就成。
他闪身进入巷内，数着步子走了十二步停下，手往右侧一晃，摸到的不是石墙，而是一户人家的后门。
他揉揉腮帮子，撅起嘴模仿柳莺叫了几声，不多时，门向内开。
开门的人对着他伸出一只手，让他扶着自己进门，且娇声叮嘱他小心门槛。二管事眉梢带喜，吃下的药已然有了反应，迫不及待的揽着人进了屋。
同时，顾知攘与林敛熙并行悄声上了屋顶，他掀开一片瓦，房内只在墙角处燃了盏灯，光线昏暗，但能看清楚大戏已经开演了。
屋内女子半推半就的问：“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来？”
二管事的脸在灯下泛出一层厚油光说：“我把他支开了。”
“支去哪儿了？”女子问道。
“半里之外，云欢院。”
顾知攘合上瓦片，将落于胸前的发尾甩到身后，他翘起嘴角，从怀中摸出张纸条，写下“夫人有难”四个大字。
林敛熙低声问：“认识？”
顾知攘没出声，用唇语说：“大管事。”
“……”窝边草就这么好吃？林敛熙实在难以理解。
云欢院就在不远处，顾知攘让林敛熙守在这里，自己蒙好面去给大管事通风报信。
林敛熙嚼着饴糖，看他飞身走远，没多久就消失在眼前。
月明星稀，顾知攘心想，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