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后一天，清晨街上的鞭炮红屑尚未被人清扫干净，硫磺的味道也还没散去，天色阴沉，寒意骤然而来，冷风昭彰，行人少有不被吹得头疼。
路边笼屉开合，小吃摊上暖烘烘的饭菜香遇着冷风，使白色的雾气呈现出一种几乎绝对的吸引。
黎州仍是盛世长安的模样。
宁安大街上，顾知攘与姚襄、关崖一同从刑部的方向赶来，匆匆前去蜀王府。
昨夜三人具是一夜未阖眼，顾知攘将林敛熙的话带到后，关崖便迅速前去香烛店抓人，怎料扑了个空，正好赶上掌柜出门采办，伙计偷溜出门，两相权衡下，关崖暂且安排手下几人埋伏在香烛店周围，几人暗地打听掌柜伙计去处以为抓捕。
此外，顾知攘那头也出了变故。茶坊中人来报，前些时日暗千门的人在城内出现，落入他们布下的机关里，身中剧毒逃跑。那毒唯有康健之人身上的鲜血可解，算算时间地点，联系后面依画寻人的事，顾知攘终于明白了为何暗千门的人在找林敛熙。
情势急于星火，林敛熙骤然失踪，因此，当蜀王传信而来时，顾知攘几人片刻都未耽搁，迅疾处理完手上的事，就往王府里赶。
王府正厅中，程闻记比他们到得早，手边那杯丝毫未碰的清茶已然温热，蜀王高坐堂上，半阖着眼，看样子也和他们一样，一夜未眠。
“王爷。”
三人行完礼，依旧站在原地。
俄顷，蜀王微微直起上身，看着顾知攘。
顾知攘道：“阿璕昨夜亥时离开长停巷，丑时三刻我出城去找她，人已不见，从屋内蜡烛燃烧程度看，约莫离开半个时辰，走之前阿璕在屋中留下暗号，匪徒与进城时我们遇上的是一伙人，她如此肯定，应该是打过照面。”
关崖接着说：“大人先前交代过，他走之后不要急着跟上，衙门人数众多，至少等半日后再行动，以免被发现。故此下官在天明前召集人马，现已整装待发。”
蜀王问：“可有说是为何召集？”
关崖回话：“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说。”
“那就好。”蜀王将手中的令牌及名册扔给关崖，“黎州安稳太久，衙门的人难当大用，就说近日盗窃案频发，本王不悦，命他们去演武场好好操练。你拿着这令牌，去城北按名册将人集齐，与他们一起，把人毫发无损带回来。”
名册上的人是什么来头，在场之人皆可猜个大半，关崖虽纳闷蜀王为何连自己的家底儿都动用上了，却不敢多问，只道：“是，王爷。”
“需要什么差人来跟本王说便是，案子如何是刑部的事本王不关心，本王只要人。”蜀王起身踱步至关崖面前问，“明白吗。”
关崖后背一阵发凉，“明白。”
“程大夫，碧笙的眼疾你暂且不用管了，”蜀王摆手说道，“都走吧。”
四人默然出府，关崖骑着王府的马前去城北，余下三人在离府门口最近的无人处交换消息。
顾知攘单刀直入问程闻记：“你和殷寻醉早就认识是不是，昨夜阿璕跟他单独见面前还是好端端的，一定是他说了什么，他在哪儿！”
“我也在找他，”程闻记摇头，“我和殷先生确实认识，但也只见过寥寥几次，因他多年前曾帮程家寻回姑母尸身，也就是小林姑娘的祖母，仅此而已。”
顾知攘没料到殷寻醉还与程家有这种瓜葛，放平时可能还会打听几句，而今林敛熙下落不明，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条找不到家的野狗，心里脑子里只剩回家一件事。
“他与程家有何关联与我无关……”
“你先听我说，”程闻记道，“昨夜小姐让我去查烬麻草来处，并说关键时刻也许能救她一命，烬麻草是小林姑娘的东西，自然要从她身上找线索，可她似乎失忆过，只记得进陇川城后发生的事，这条线索就相当于是断了。”
顾知攘道：“所以你想到了殷寻醉。”
“对，我已派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求了蜀王相助，也让人多方留意，”程闻记盯着顾知攘的眼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所有都告诉你了。”
顾知攘站在巷子的风口处，由风将他的额间发吹散，露出那双锐利的眼眸。
“你想知道什么？”
程闻记说：“小姐惯常做两手准备，昨夜小姐派你去查什么？”
顾知攘答：“香烛店。”
“原来如此，”程闻记心里有了底，接着问道，“你能感应到小姐身在何处是不是？”
“有话快说。”顾知攘心急如焚，没搭他这茬。
“共死蛊已经种下，纵使小姐沿路来不及留下痕迹，你应该也能找到她。”程闻记道，“你和姚襄先走一步，让关崖留在城中继续查香烛店，我接替他带城北军士与你们回会合。”
顾知攘思索少焉，旋即否了他的安排，“关崖留在城中可以，你更熟悉黎州周遭，和我同路，让姚襄带人和我们会和。”他还考虑到一点，姚襄远比程闻记了解自己行事习惯。
“好。”程闻记对此无所谓。
顾知攘与姚襄交换个眼神，对他说：“把那东西给我。”
姚襄心领神会，从怀中取出一锦囊给他，三人自此分成两路。
随后，顾知攘与程闻记从城门边一程家药铺取快马出城，绝尘而去。
此刻辰时刚过，离林敛熙被绑走不到五个时辰，按理说，马不停蹄夕食前定能追上匪徒脚步，然而黎州城外层层山峦忽起大雾，迫使顾知攘不能全力追赶，却丝毫不影响匪徒行路。
直至过了晌午，匪徒几人才第一次停下歇脚，林敛熙也第一次有契机细细观察他们。
从佯装惊惧昏厥，被关入喜轿暗格抬出平宁村，林敛熙就在想方设法从匪徒身上找线索，奇怪的是这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过一句话，只埋头兼程前进。
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从自己挖出的黄豆大小的孔洞看过去，匪徒一行五人正在分食干粮，小声闲话。
其中除了四个鬓生白发的轿夫，还有就是上次遇上的那个男扮女装的人，看几人神态，他们之中身份最高的，应该还是“她”。
林敛熙屏息捕捉他们谈话之中的关键信息，不料却惊人地发现，他们说的不是大晋朝任何一城的言语，官话方言皆不是。
他们说的是驱渤话！
二十多年前大晋险些灭国，始作俑者便是驱渤部落！
林敛熙记得授业之时，殷寻醉曾说过，驱渤人，性狡善诡，外貌肖似中原人，举止却未开化。
当年驱渤部落仅是西域深山中的一个不足千人的小部落，因垂涎大晋疆土，便假扮大晋人，利用种种手段挑拨引战，再嫁祸给大晋边疆百姓军士，战局拉开，又潜入大晋城中充当细作，致使大晋险被灭国。
可是驱渤不是被肃亲王剿灭干净了吗？
林敛熙记得清清楚楚，驱渤部落全军覆没，肃亲王因着除恶务尽，只留百余俘虏押解回京，并于抵京当日斩首示众，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骤然间，她想起件早被自己忘却了的事。
关崖找来的一本县志中曾记载过“刘家女”一事，‘破晓之时，昼夜交替，阴气散尽，可保子孙满堂’，那时林敛熙只是直觉有异，叫关崖去查，关崖回禀刘家已于多年前举家前往沿海做生意，她就没再追究。
而据传驱渤一族有个少有人知的特性，便是“无女”。林敛熙一直以为无女是因驱渤人在深山中生活，环境恶劣，女子难以存活才得已至此。
现在想想县志中的记载，也许驱渤一族根本就没有也不会有女子，他们的血脉决定他们的子孙都是为男，所以为了不真正的灭族，也为了……他们就得从黎州源源不断地将人绑来，为他们延续血脉！
一切都说的通了。
原来线索一早浮出水面，却因没能串联在一起而生生被忽略。
原来真相一早触手可及，却因为自己的疏漏而生生擦肩而过。
林敛熙心乱如麻，四肢犹如被刺入细长的银针直冒冷汗，感觉整个人都寒透了。到底是自己年少轻狂，思虑不周，可事已至此，再自怨自艾便是真的无能。
必须赶紧想出办法。
驱渤人阴毒残酷，虽沉寂多年，绝不可轻视，让衙门的人来对付，没准他们自己都会搭进去。
黎州城防动不得，为今之计是求蜀王相助，好在林敛熙身上带着几粒饴糖，催力使其融化留下暗语，完全够用。
“出发。”男扮女装那人发话了。
林敛熙隔着孔洞看他们朝喜轿走来，轿夫其一凑到那人身边，贼眉鼠眼地说：“天黑前就到了，正好四下无人，不如还和以前一样……”
别的轿夫随声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如一窝蜂般吵嚷。33小说网
林敛熙翻了个白眼，取下发髻上唯一的饰物——栀子花簪攥入手中，忽听得男扮女装厉声喝止他们。
“闭嘴，大人物今夜就到，成败在此一举，美艳的祭品沾上污迹失去纯净，我们都会被变成烤肉的柴火。”
轿夫们同时被吓住，不敢再发一言。
美艳？还行吧。林敛熙松了口气，将栀子花簪别回头发上。万幸少时跟殷寻醉学驱渤话没偷懒，今日派上用场。
等等——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