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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异教:棋里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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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望之觉得很头疼。

    他真的是怕了和长公主打交道。如果她是敌人吧,他倒是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专心置对方于死地。战场上,节度使府中,沉沉浮浮近十年,除了最后的那个人,谁敢和他作对,他前前后后明里暗里玩死的,只怕数都数不清。

    如果她是朋友,他也不是没有能容人的肚量。他一旦重用相信的人,自然会毫无芥蒂地倾心相待。剑南道东北六州,剑绵梓遂普简,没有点诚心和手腕,怎么能在这公孙父子暴政,天师道肆虐的巴蜀乱局下,被他治理的服服帖帖?甚至他亲入汉州天师道谋划大局,把他东北六州的家底丢给手下打理,也能放心得下来。

    唯有这长公主,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是他需要拉拢合作的对象,也是他必须警惕的对手,如果只有这层关系他也不是应付不来。关键是这女人的洞察力和手段,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他无从判断轮椅上的她到底知道多少。而一旦等到她出手的时候,只怕会打得他措手不及。

    可是在他的计划中,宣王入蜀是他最后一步棋,一步最艰难,最关键的的棋。十年布局,决不能功亏一篑,所以他不能心虚,更不能退缩。

    他硬着头皮进了长公主的房间。

    “你收敛一下在宣王面前的嘻嘻哈哈,我要找的人是征南将军杜宇。”

    若昭斜倚在榻上,一句废话都没多说,单刀直入。

    孙望之双眼茫然地搔搔脑袋,一副完全不知道长公主所说何事的表情。他趁此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只有她一人,也没有屏风之类的东西,应该不会隔墙有耳。

    得到这个结论之后,他也不再继续演下去,找了个凳子坐下。浓密的胡子和眉毛中,一双细长的眼睛透出清明的光。

    “何事?”

    “关河。”杜宇的问话简单,若昭的回答也简单,“过去这么多天了,还不打算给我和宣王殿下一个交代吗?”

    “不是我!”

    在听到关河这个名字后,杜宇刚刚高筑起的端庄姿态顷刻间崩塌。他从屁股还没坐热的凳子上一跃而起,眉头一蹙,刚刚还促狭的眼睛瞪得老大,嘴角的胡须跟着脸部肌肉的抽搐微颤。

    演得很好,情绪表达实在流畅,把被冤枉之后的不可思议,尤其是经过多日相处,还不被人信任的那种委屈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眼睛一瞪后闪过的泫然欲泣设计得尤为巧妙,一种屡次被误会于是放弃争辩的失望自然而然就凸显出来。

    若昭在心里默默点评。她欣赏杜宇演戏良久,才慢条斯理接着道: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我想我们并没有什么分歧。”

    “那我们没什么好聊的,长公主告辞。”

    听到此言,反正已经起身的杜宇愤然转身离去。

    在谈判中,“走”是一个极有技术含量的动作。走的根本目的是回来,但是,哪一方先出言,如何挽留对方,或者怎么找个台阶让自己留下来,都是一门大学问。

    若昭九岁被丢到云山,少年时背着宫里四处游历,见过民间街头巷尾的讨价还价。一个要抬价一个要压价,一言不合买家扬言要走,她觉得分外有趣,甚至坐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看了一整天。可看透之后便觉得索然无味——

    所谓“走”,无非是以一个过激的动作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在这场博弈中,谁先被人摸清楚底线,谁便落了下风。

    同理,她和杜宇的谈判其实和市井间的讨价还价没有任何区别,虽然两人互有所求,但她估摸着,杜宇手中应该有一局大棋,而她和世默,正巧踩在这局棋的七寸之上。不然他不会勾结天师道,去行这谋害钦差又亲入天师道大本营的险招。

    既然如此,她自然有恃无恐道:

    “嗯,慢走不送。”

    这句话就像点燃了某个蓄势待发的火药桶,杜宇攥紧的拳头生生捏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冷静!杜宇你一定要冷静!你是有求于她的人,不能输了气势,更不能自乱阵脚。

    杜宇转身又坐回到那个椅子上,刚刚的委屈和暴怒顷刻间荡然无存。他也慵懒地斜倚在桌边,甚至抿嘴,故作以逸待劳的姿态笑了笑:

    “我想长公主突然把宣王殿下支开,不是来和本将谈一个毫无进展的分歧吧?”

    若昭点头,这个谈判水平可以,值得一谈。

    于是,她也不再纠缠着关河这个问题不放,从善如流过渡到下一个问题:

    “现任天师道天师义祥是谁?”

    杜宇显然没想到长公主会突然问起此人,迟滞片刻确认他没有听错之后才回答道:

    “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若昭稍稍有些愠怒,但她只是皱皱眉头,很快将这种情绪掩盖下去——谈判中切忌代入情绪,尤其忌讳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我没有心思和你在这个问题上打哈哈,昨晚我的一番话你也听明白了。杜望之,你勾结天师道的行为非常危险,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是在救你。”

    昨晚长公主的一番话杜宇当然听明白了,依据天师道现在的发展趋势,他们正在通过祭祀、经义等等一系列手段,和李唐皇室争夺某种涉及天人关系上的正统性。当然,他也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长公主是杞人忧天,但,是否定为悖逆之事的决定权,从来不在他杜宇,而在长安李唐皇室。

    因此,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杜宇慎重了很多。

    “我也没有骗你,我确实没有见过天师。事实上,我和天师道所有的合作都是和天师的副手,也就是昨天你在祭坛上看到的三法师之一的高功商定的。”

    “你从来没有见过天师?”

    “确实,我和天师道的合作并非刚刚开始,但每次和他们的联系,都是由高功负责。我曾有心打听过,在天师道,几乎没有人真正见过天师。”

    若昭审视的目光在杜宇脸上逡巡良久,他这个神情,不像是在撒谎。

    “你当真从未见过天师?”

    “从未。”

    “不应该啊,此类小农起事,最忌讳为首者脱离群众。著名如陈涉吴广,自称王之后便江河日下。天师道的人都没见过他,他如何操控如此庞大的一个组织?”

    这套理论杜宇并不完全明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长公主说的有道理,一个久不露面的人如何驭下?想他治理绵州,连给纳税大户表彰之事都必须亲力亲为,不然同兴客栈的老钱就不会认识他了。

    所以他顺着长公主的话,认真想了想这些年和天师道打交道的细节。

    “这个我真不知道,天师道的日常事务几乎全部由高功打理,关于天师我们就只知道‘义祥’这个名字罢了。但很奇怪的是,天师道上下发生了什么,他几乎都能知道,而且很快做出指示,由高功下达。大概他真的很信任高功吧。”

    “当真如此?”

    “嗯……其实长公主昨天也说过,天师道神话仇陵来加强信众的崇拜。义祥这个人,他可能也想通过神话自己的方式来让那些信众崇拜吧。可他不像仇陵那样有光辉事迹可以传颂,只能把自己变得很神秘以至让他人摸不清动向,毕竟神仙一样的人物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若昭垂下眸子点点头,这个道理说得通。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如果她不了解天师这个人,就没有办法谋划预防之策。昨夜的天师道祭祀大典已经给她的心头敲响了警钟,她不愿意看到李唐朝廷治下还有一个如此有野心、有实力而且不受控制的组织。

    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一个她已经有了初步构想的办法……

    若昭目光落在杜宇脸上,一张贴满了浓密的胡子,快看不清他真容的脸上。

    “你治理剑南道东北六州确实很有一套。本宫从剑州绵州方向过来,百姓虽称不上人人富裕,但在这样乱局下安居乐业实属不易。尤其和汉州一比,一州之隔更是高下立判。”

    杜宇搓着手憨笑道:“长公主过奖过奖,都是在下应该的。”

    “那么……你愿意以治理东北六州之心对待整个剑南道数百万黎民百姓吗?”

    杜宇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安然斜倚在榻上的女子,就算是谈到这样关乎数百万百姓命运,关乎巴蜀乃至天下格局的问题,她也依然从容淡静到保持着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过,还未等他开口,若昭接着道:

    “如果你愿意,我们之间可以再达成一个交易。”

    她刚刚所有的问题——关河?不过是为了击破杜宇的心理防线,顺便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天师义祥?也不过是想看看杜宇和天师道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这些问题,锋芒毕露也好,虚与委蛇也好,都是她为了接下来要谈的交易埋下的伏笔。

    杜宇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刚才脑中一鳞半爪的猜想是否正确。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他不敢直言相问,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傻。

    “我们不是已经达成交易了吗?我们借兵,长公主殿下和宣王殿下助我们推翻公孙枭……”

    “不,”若昭淡淡打断了他的顾左右而言他,“那是天师道和宣王的交易。我现在要说的——

    “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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