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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成都: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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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昭心下一跳,心底某种又柔又软情绪再一次被唤醒。

    这种感觉实在有些久违,连同被唤醒的某种情绪,她连轴转的心思又落到自己身上。

    许是她曾经一次又一次把风波庄手中周转的粮食运往灾区,这样的事情办得多了,有时候自己都想象不到多少人的生死命运会因此改变。扶助百姓是她创立风波庄最初的起点,那时她看遍民间疾苦,见路有饿殍常常夜不能寐,睁着眼叹息到天明。

    到了后来,这样的事做的多了,扶助百姓就像一个空空荡荡又沉重无比的责任,她知道自己放不下,也不能放下。可为什么放不下呢?

    她不知道,只知道这是应该,是使命,是舍我其谁。甚至只是因为她姓李。

    她自忖,这些年善的事情做了不少,带血的事也没少做。

    却最终发现,行善和作恶一样,披一身霜雪染一身尘埃,做得久了,都是会麻木的。

    或许,只有在死生大事落到某个具体的人的时候,尤其是同为女子,又童年颇有些不幸的人时,她才终于又生出同为人的强烈共鸣。

    可是,对于一个需要算无遗策的谋士而言,她的理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不太满意。

    目光落在日影透过窗棂投在地上的亮斑,一条分界线仿佛割破晨昏,一半明亮,一半阴沉。日影西移,那条光与影的分界线切过孤鸾的黑衫,随即又被游荡在空中的云模糊。

    整个屋子最终完全陷入阴云中。

    “谁?你知道雪晴落到谁手里了?”

    孤鸾倔强地抬头,“我可以信你吗?”

    你不信我还能信谁?

    这几个字在若昭嘴边打了个转,她还是换了句话。

    “我会救她出来的。前提是……”

    她咽了口唾沫,仿佛把刚刚的动容都如数咽下。再张嘴时已是全然波澜不惊。

    “你要给我足够的消息,关于她,关于你,关于王朝贵的一切,都要告诉我。”

    “我也有要求。或许你们风波庄在节度使府有什么动手的计划,而我的要求是,一旦查出雪晴的下落,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都要先救出雪晴。”

    他眸光澄澈,黑衣与阴云都遮不住他眼中如寒风中摇曳的火。若昭很难想象,一个刀头舔血杀人如麻的杀手,会有如此干净而纯粹的目光。

    可固执的人往往很傻,很容易被人掐住七寸动弹不得。若昭哂笑。

    “我不能保证先救雪晴再动手。”她迎上孤鸾固执的目光,“但是,我可以提前动手,连同雪晴一并救出来。前提是,你待会儿说的话,要足够有诚意。起来坐着说吧。”

    两人终于回到对谈的状态。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六年前,成都城北鬼街,也就是长庆街。当时她二十岁,穿的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易容成不同的样貌,又是骗又是抢街上小孩儿的钱。”

    成都城北鬼街,就是他们现在临窗的那条街。孤鸾的目光看向窗外,成都乃北向入蜀之重镇,北门商旅来往最是密集。无论烈日高悬,还是阴云蔽空,长庆街上永远都是不知疲倦的热闹。六年前如此,六年后亦是。

    却唯独不见那个趾高气昂,嚣张得恨不得上天的身影。

    孤鸾收回远眺的目光,接着道:“她易容术不算精通,动作身形也很好辨认。我当时奉师父之命下山,刚好就遇见了她。”

    许是回忆能让人短暂逃避挣扎不得的现实,孤鸾自己都没注意,相似的话他已经说了两遍。

    “她那点小动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所以当天我就把她逮了个正着。但是,我后来才知道,她那天并不是仅仅抢了钱,而是,偷了地契。”

    “地契?哪家的?”

    “事情要从二十一年前绵州水患说起。”孤鸾向来沉默寡言,很少一次性讲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他思忖着面前这人应该什么都知道,便一笔带过。

    “你知道后来,神策军入蜀和西陵氏北上被屠杀的事吧。”

    若昭点头。

    “雪晴说她是那年和自己的母亲姐姐走丢的。我后来猜,可能是当时秘门的主人西陵令容也不知道北上长安前路如何,所以让自己的大女儿和小女儿分开。万一出事,总还有一个人能传承秘门的衣钵。”

    若昭再点头,这个分析是合理的。如果她是当年的秘门之主,面对此情此景,同样也会作此骨肉分离的抉择。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一直坚信,责任大于人情。前者为公,后者于私。

    “后来她母亲和姐姐北上长安,杳无音信,多半全部遭遇不测。可能是从小带她的姨娘,或者嬷嬷一直对她灌输此事,又或者是她对童年那一点点和母亲和姐姐的记忆念念不忘,自打她记事以来,就一直想办法查清此事,寻求复仇。”

    后面的事情若昭大致猜了个所以然,“所以她寻求帮助的对象是……王朝贵?”

    “当时从绵州走出去的大官,和长安那边能说得上话的,只有杜家,或者王朝贵。以你对西陵氏的了解,他们和涪城杜氏这么多年恩恩怨怨,她自然不可能寻求杜家的帮助。而当时王朝贵虽在宫里为宦,他在家乡有些攀附他的亲眷,住在成都城,雪晴找的就是这些人。

    “而当时王朝贵暗中唆使自家亲眷在蜀中占了不少的地。因为长安城一带风声紧,加上他为人小心,在关中不敢乱占土地,就在故里强取豪夺,租给流离失所的佃农,从中赚取大量的租税。”

    事涉租税,孤鸾不太熟悉,又或许是逐渐接近痛苦的现实,他的语气也变得缓慢而沉重。

    “那些土地被强卖走的佃户生活极为痛苦,他们曾经合计着以手上的卖方地契为证据,写状子告王朝贵一家,说他们低于市价的强夺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

    “难道王朝贵让雪晴偷的是……作为证据的卖方地契?”说完若昭自己都觉得好笑,“不至于吧,以王朝贵的权势,别说州县刺史不敢接这个状子,他们家私下派人了结此事都不费吹灰之力。何必需要雪晴用上易容术去偷作为证据的地契?难不成是怕什么把柄落在成都府的公孙枭手上?”

    孤鸾脸上带上后知后觉的苦笑,“是不是因为公孙枭我不清楚。但确实,偷地契本身并不重要,所以根本算不上换取王朝贵帮助的砝码,而只是一个测试。王朝贵的打算,是把雪晴和她的易容术永久控制在手中。而且……”

    他的目光溢满若昭很难在一个男人眼中见到的悲戚,“偷地契这件事本身就是长期制住雪晴的一个把柄,她怎么算得过当朝权奸?”

    “这样助纣为虐的事,你当初……怎么不劝劝她?”

    “来不及了。”孤鸾悔恨交加地摇头,“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偷了地契。我后来才知道,骗钱抢钱只是一个幌子。那天她靠着易容术变成一个替人写诉状的讼师模样,从城外佃户家里骗走了他们的地契之后,回来又变装成一贯抢钱的街头一霸。我只发现了她在骗钱,却没有发现她偷了地契。”

    若昭扼腕,这倒是个机灵的丫头,可惜却没有用到正道上。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品评此事呢?她非亲历者,终究无法融入雪晴当时的所思所想,或许当时她执念于报仇雪恨,或许她视其为人生之唯一意义。

    就像她这些年执念布局,把长安城搅得翻天覆地。或许旁观者看来,她这一生与己无关的执念也很傻,又可怜又傻。

    都言当局者疯癫若狂,谁解其中爱恨嗔痴?

    “后来呢?”若昭强迫自己把关注点放在最后一环缺链上,“雪晴是怎么和节度使府扯上关系的?”

    “王朝贵在节度使府有一眼线,为了相互制衡,王朝贵让她……嫁给那个畜生作小妾。”

    “雪晴嫁了人?”

    孤鸾闭上眼,颤抖着吐出一个字。

    “是……”

    不是他。

    那一口气在咬牙切齿中缓缓吐出,鼻翼如风箱翕动,眼角的清泪随着两颊的颤抖而战栗。经历一遍已经足够疼痛,日日夜夜回想的折磨已经足够要了他的命,如今还要说出来再一次面对现实,他已经痛到身心俱裂。

    他是真的恨,恨王朝贵,恨那些害死西陵氏的人,恨那个娶了雪晴的畜生……

    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那个畜生,自己身患隐疾娶不到媳妇。如今天上掉下个女人,他就换着花样折磨她,反正……”

    反正王朝贵只要雪晴不死就行了。

    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那个畜生是谁?”

    拨开层层迷雾,若昭感觉自己已经接近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捅破窗户纸的力气,差一点点驱尽湿寒夜雾最后迎来破晓的晨曦。

    “告诉我,王朝贵埋在节度使府中的眼线是谁?节度使府中哪一支势力是听命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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