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芳朝凝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眼底露出一抹薄薄的羞愧的红润，面孔却在发白，说道：“阿姐，我从未想过在大周还有这种地方存在……我见过京州那些腌臜的废弃巷子，里面住着许许多多无家可归之人，有恶人，有好人，有麻木无知的人，为了一口饭可以大打出手，毫无规矩，脏乱无序。”
他微微抬头，“可那里都没有白儿村那般令人不忍目睹，甚至我与四公在走出白儿村时，我浑身都在忍不住地发颤，我的手脚冰冷一片，事后回想村子里那番情景，我……我甚至没有勇气再踏足那里，看到方才的小妹妹，也……也没有勇气上前。”
小小少年仰面，眼里带着对世间的困惑，“阿姐，被所有人遗弃的滋味，应该最令人难受吧？”
白儿村里笼罩的那股强烈到令人发颤的绝望气息，令沈芳朝一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沈思月听完，微微沉默。
芳朝的心思最是敏感细腻，他才十二岁，见过的黑暗还不多，成长路上有困惑是必然的经历。
至少沈思月看到沈芳朝沉静的性子底下，藏了一颗热情的心。
那晚，她想起弟弟的话，想起弟弟的眼神，便不由想起小姑娘。
她想，若是爹娘在世，他们会怎样回答儿子的困惑，助他成长？助他有勇气再次走进白儿村？走出困住他的梦魇？
沈思月想了一晚，爬了起来，她去了白儿村，她想要看一看弟弟眼中看到的情景。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沈思月在救援大队那几年，奔赴过许多灾难现场，受灾受难的人在看到他们出现时，都会说自己像是看见了一道光，那意味着有生的希望。
但是在白儿村，没有，没有任何希望存在。
枯槁，腐烂，不见天日。
伤口长蛆等死的人比比皆是。
那日，小姑娘的爹刚好回光返照一般，短暂醒来了，看到她这个陌生人站在炕前，没有任何波动，伸了伸手，没摸到水碗，呢喃着临终的话语，“丫头去打水了吧？哎……傻丫头啊。”
沈思月想了一下，直言说道：“你的病已经无药可救，但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好好与你女儿道个别。”
男人患的大概是肺病，已经拖得太重，差不多已经油尽灯枯，脸上已经透出僵死之色，呢喃完那两句后，出气明显比进气多了。
即便她有抗生素也已经无力回天，但她还是注了一针，能让他短暂舒服一点，多拖延一会儿，见见女儿最后一面。
“但是这样……其实对你女儿挺残忍。她回来后，也许以为你能活。”
男人睁着双眼，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弥留之人的喘鸣声，“我，我舍不得丫头，你是神女吧，求神女慈悲，我想见见丫头最后一面……不想让丫头回来，看到我已经断了气……那样更残忍。”
“好。”
沈思月点头。
就这样，她给他注射了一针，喂了点水，然后便离开了，一直在房顶等着，看到小姑娘擦着满头虚汗，努力一步一步往回走，重新提了水桶回来，房子里很安静。
离开白儿村，沈思月理解了沈芳朝在到过白儿村后内心产生的痛苦。
沈思月看向韩计通，淡淡的问道：“韩叔可到过白儿村？”
韩计通蹙了蹙眉，爽直地回答，“倒不曾去过那里，寻常人不会想进去。”
“叶舟应该很了解那儿。”沈思月点点头，又看向叶舟，后者同样是怔住的表情。
“我想改变那里。”
这句话令韩计通与叶舟纷纷神情一震。
沈思月的视线越过叶舟，投向了地平线上渐渐明亮的晨曦，徐徐说道：“我想如果有大夫看，有药吃，有干净卫生的条件，有人悉心照顾，像叶舟父母这样无辜而死的人，会少许多。”
晨曦照着少女的脸庞，这一刻，眼神里绽出的光芒，说不出的惊艳。
“叶舟，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的存在，我不是神女，我一直相信，信神不如信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无限的潜力，叶舟你是。”
“韩叔是。”
“我也是。”
沈思月凝着绝美的天际，蓝紫色的天幕浓郁如一幅画卷，在那浓郁的蓝紫色天幕下，渐渐有一缕明媚的亮光浮现出来。
“那日，芳朝问我，他说‘阿姐，被所有人遗弃的滋味，应该最令人难受吧？’——他去过一次白儿村，后来便没有勇气再去，不是他不够勇敢，是他的痛苦找不到方向，他太小了，才十二岁，能为了像叶舟父母这样无辜被弃的人而感到痛苦，他已经很出色。”
少女微微转头，望回他们，第一束晨光照在她身后，照亮了一天一地。
不知为何，叶舟只觉得胸口热血流淌，渐渐湿润了眼眶。
“我所想，不过是为了帮助芳朝，帮助我的弟弟——乔泰与他爹乔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想要利用起来，我想要告诉芳朝，也是想要告诉自己，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是行动，是改变，是尽己所能。”
“我不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我希望芳朝有朝一日，可以再次踏进白儿村，看到——即使是像白儿村一样腐烂黑暗的地方，也能被改变！”
沈思月停了一停，“白儿村的症结不是那里面绝望等死的无辜之人，是官，是黑水城里那些不作为的官。”
沈思月微微一笑，眸子坚定无比。
“或许我这般想法，旁人听来是不自量力，但我想试一试，我想看一看，这座城，那座村子，能不能被改变，我想让芳朝，让庭风，让知知，让小六，可以在黑马道看到另一番局面，或许在将来的人生里，我这个姐姐不能陪伴到的地方，他们即便遇上怎样的绝境，也都能充满希望，勇往直前，坚持下去！”
回纥王谷忽然间停了风，唯有天地都在晨光中变得明亮。
韩计通没说话，叶舟也没说话，一段冗长的沉默，三人都看向此时此刻，眼前这绝美的日出。
仿佛那里便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