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大人夜里都不敢来这附近，连沈思月站在这儿心底都忍不住发毛，朱绪却仿佛只是来郊外采风，灯笼散发出来的微光照着他的脸庞，淡淡的眼底不见任何害怕。
沈思月尽量没发出一丁点声音，然而心里却有鼓点声急促响起。
朱绪身着青衫，提着灯笼，就这么静静地一个人站在荒野地里，在魏妈妈一家的坟头前站了好一阵。
他什么话也没说，直到他忽然抬起了头，朝着黑夜里淡淡的道了一句：“既是跟来了，何必隐藏？”
沈思月心头猛地一跳，僵住的这一下，另一个人影从那半高的草丛中走了出来——是陈功？
沈思月意外又并不意外，按捺住跳得过快的心脏，愈发屏住了气息。
陈功这时来到朱家也才半年的时间，他一路跟随朱绪，来到了这个乱葬岗，事实上这已经不是陈功第一次在夜晚跟踪朱绪了。
陈功收到了奇怪的字条他才跟来，却不知给他字条的人是谁，又为何要让他这么做。
陈功看着眼前的小公子，忽然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在好奇，为何我深夜独自一个人来这乱葬岗？”朱绪抬眼看着陈功，话语中听不出半分语气，陈功莫名地浑身冷汗直冒。
“我很高兴。”朱绪没等他回答，径直地往下说，“他们死前越痛苦，我便越是高兴。你叫成功？你看，我为他们选择的地方如何？”
小小的少年抬头环顾了一眼乱葬岗，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魏妈妈说我母亲不配葬在河阴朱家的地里，所以我为他们选了这个地方。”
陈功脸色发白，“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应该明白。”
陈功不语，“……”
朱绪淡淡，“你和你的弟弟是个聪明人，朱翟年的确找了一双好帮手。”
陈功听着他口中的“朱翟年”三个字，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看着朱绪的眼神愈发畏惧。
“是公子给了陈功字条？”
朱绪没回答他，但陈功已经猜出了答案，不禁心头一寒，“你……公子为何要这么做？岂非落人柄实？”
朱绪抬着头，平静的注视着陈功，“何来柄实？空口无凭，你说出去，以我那父亲的性子只会觉你生事。”
陈功，“……”
朱绪弯身捡起一叠白钱，向着天上一洒，纸片做的铜钱在他的眼前纷纷扬扬落下，“这么好的一出戏，怎能少了旁观者？岂非太过无趣。而你是最佳的人选。”
陈功心头一震，大吃一惊，面上到底忍了下来，藏在袖子里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抖——什么人会有这种想法？
他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恶魔恐怕也不过如此。
“你害怕了？你不该害怕，既进了朱家这道门，最无用的便是良心。”朱绪看了陈功一眼，淡淡的话语似讥似讽。
陈功望着眼前的孩子悚然发惧，朱绪转过身，淡淡的道：“我不会对你用毒，你走吧。”
陈功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乱葬岗，他并非害怕，却从心底里生了惧意。后来他选择了将这事隐藏在心底，每每再见了朱绪，在他淡无表情的表象下，是旁人看不见的波澜起伏。
沈思月跟着朱绪回到了府里，先一步在柴园等着他进门。
朱绪站在门口看了她一眼，灯笼的微光映着他苍白清瘦的脸颊，昏暗的眼底藏着沈思月从未见过的阴鸷。
“阿姐这么晚怎地一个人来了柴园。”他似乎带着一丝意外，语气却一如往常般的平静从容。
沈思月坐在凳子上，将朱绪拉到了面前，她长他两岁，身量比他高了不少。
“小绪，如果阿姐让你发誓，你可会答应阿姐？”
她望着他的眼神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他凝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抿着唇。
过了半晌，他才睁着眼道：“阿姐想让我发什么誓？”
沈思月满眼温柔，“阿姐要你答应我——从今往后绝不可以使用歪门邪道，不可用毒害人性命。”
他没问她任何话，而她也不知他低着头在想什么，更不知垂下的眸子里是何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好。”
他举起了一只手，“我发誓。若有违背，天诛地——”
沈思月捂住他的口，眼里满含热泪，“不需要。小绪不需要发毒誓。阿姐信你。”
两人似乎带着一种默契，谁也没多问谁，沈思月感到一阵头疼袭来，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小绪，你要记得。”夜色已深，只怕丫鬟那里已经醒来，她得离开柴园了，临走回头看着朱绪，凉风拂过她嘴边的微笑，“阿姐永远都在你身边。”
她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话，但她无法眼看着朱绪从此走向一条不归路。
说完她一口气跑出了柴园，朱绪站在门槛上，远远凝望着她的背影，那一夜他在那里站了许久许久。
这一次睁眼醒来，却是‘她’躺在了床榻上，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整个身子底下都是湿淋淋的一片。
沈思月意识到这是朱妍小产的那一夜，她躺在宽敞的雕花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头顶的纱幔，鲜红的纱幔，像一滩无边无际的鲜血，狰狞而又可怕。
她听到木轮子滚动的声音闯入了进来，随即是一阵慌张的阻拦声，可那人还是排开万难闯了进来，扑通摔在了地上。
她虚弱无力地转过头，看着在地上艰难朝她爬行，看着殷夫人的人强行将他拖走，看着嘈杂不已的一屋子的人，泪水从脸颊不停划过，她含着笑，仿佛向他道别一般，“小绪……别为阿姐难过。你替阿姐去看看北地的雪，好不好？还有，照顾好雪貂啊。”
沈思月感到一阵无边无际的疲倦袭来，她能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的穿越了。
一种巨大的哀楚仿佛要将她撕裂，当她再次睁眼时回到了行帐，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她默然望着榻上昏迷未醒的朱绪，一瞬间潸然泪下，无比沙哑的在他耳旁唤了一声：“小绪，是我，原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