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晦气!”
夜色中,两名妇人匆匆路过舒府大门,其中一名较年轻的,抬头张望了眼挂在牌匾两侧的白幔,不悦地抱怨了一声。
今夜乃冬至佳节,她们途经此处本是为了抄近道回家,谁料撞见这等晦气事物。
“行了行了,嘴下积德。”旁边的老妇推了推她,轻声劝道,“人府里刚没了人,也是正常。”
此时一阵凉凉夜风袭来,吹得白幡飘动,发出哗啦响动,在浓重夜幕中显得诡异无比。两人猛地打了个寒颤,相视一眼,不约而地向前方狂奔而去。
不等两人跑出几步,那年轻妇人就“哎哟”一声,重重跌倒在了地上。随即,她耳边传来低沉笑声,距离之近,仿佛她只要一转头,就能和黑夜中不知名的怪物来个亲密接触。
她又惊又怕,扯开嗓门:“有鬼啊!”
那老妇人也听到了咯咯笑声,再被她这一吓,不禁双腿发软浑身颤抖,险些也要跪地。
可下一瞬,那笑声转为了略带稚嫩的男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黑暗中的影子站起身,跳到了月光能照耀到的地方——原来是名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年轻妇人见来者是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气焰骤生:“臭小子,你大晚上的装神弄鬼做什么!”
小乞丐摇头晃脑地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一蹦一跳回到了角落中。
老妇搀起年轻妇人,显然不想再多做停留,可那年轻妇人腿下生风,嘴中却不依不饶。
“真是犯了大忌了!好好的冬至,遇到这种事”
两人渐行渐远,话音也飘散零落在风中,再听不清了。
而那小乞丐眨巴着眼睛,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炷香后,舒府的大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名身着素色斗篷的清瘦女子走了出来。墨色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髻,大半张脸都隐在帽兜下,只隐约露出一点尖下巴——这是舒府大小姐,舒酒。
舒酒端着一只小碗,葱尖般白皙的指头被烫出了一点绯红。
她几步走到小乞丐面前,将碗递向他。
碗中盛着元宵与热汤,两者都是热腾腾的,于是一同散发出热气,在寒风中格外诱人。
小乞丐笑嘻嘻地接过碗,“多谢舒小姐!”
舒酒垂眼扫过对方蓬乱的头发,褴褛的衣衫,不动声色道:“你方才又淘气了?”
“舒小姐听见了。”小乞丐捧着碗,一吐舌头,“是她们先说坏话的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腿酸,伸了伸罢了”
方才年轻妇人的跌倒,很大原因是出于小乞丐“无心”伸出的腿。
小乞丐悄悄抬起眼,亮晶晶的眸子隐在脏污乱发下,掩去一点锋芒。他预备着听到舒酒的责怪。
然而舒酒竟是不易察觉地笑了。这笑不是好笑,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也不知是嘲人还是嘲己。
“说坏话说坏话的,可远不止她们。”
舒酒换了个双手环胸的姿势,呼出一口寒气。
她的父亲——舒府的当家人——舒竹君,在一月前逝世了。
舒竹君虽然走了,可留下了大笔丰厚家产:田地、房屋、铺子,数不清的玉石书画、古董器皿,还有一大一小两位小姐。
是的,舒家没有男性继承人。
也正因此,舒家无端冒出了许多亲戚,有穷有富,有新有旧,然而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目的:预备着来舒家吃绝户。
再有点野心的,竟然打起了舒酒的主意——若是能娶舒酒为妻,便能理所当然地占有舒家财产。且不说唾手可得的财富,就是舒酒本人,也是位难得的美人,是很能引得男子窥觊的。
总而言之,这是笔只赚不亏十分划算的好“买卖”。
然而舒酒并非傻子,她虽然是娇养的大小姐,却断不是没有心眼、没有手段的孱弱女辈。
所以,舒酒在与众亲戚的周旋中并未落了下风。至少,暂时保住了舒家的大部分钱财,还有她自己。尽管过程艰难,废了不少心思。
“舒小姐,你心情不好?”小乞丐已将碗中元宵吃了大半,此时正在嚼着一枚芝麻馅的。
“一般。”舒酒随意答道,也不知是不是实话。
小乞丐借着乱发的遮掩,打量着舒酒。因为他是仰视,所以反而能由下而上看清舒酒的容貌。
舒酒的唇角生得微微向下,好在并不显苦相,反而给她平添了几分清冷气。再加上她平日喜欢略略扬起下巴,就更多了点生人误近的味道。
“舒小姐,你真好看。”小乞丐捧着空碗,语气是孩子气的认真。
舒酒歪头瞧他,忽然伸出手,拿过那只空碗:“想再吃一碗,就直说。”
说罢,她转身回府,准备再盛一碗给小乞丐。
小乞丐注视着舒酒的背影,暗暗嘀咕:“我说的可是实话。如今这样,好像我在拍马屁似的!”
他觉得舒小姐不仅外表美丽,内心亦良善可亲——不然怎么会隔三差五赏他吃食呢?
虽然舒小姐常常从他这打听些消息,两人之间也算有交易。不过小乞丐身处江湖,本就消息灵通,而这些消息可以换好几顿饱饭,简直不要太划算。
在他心里,舒酒就是天字号第一大善人,所以他不仅要为舒酒提供消息,还要替她教训坏人。当然,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小乞丐缩了缩身子,乖乖等待着舒酒,还有元宵的到来。
很快,舒酒就端着一只海碗走来,碗与小乞丐的头脸一般大,里头加倍的元宵足以填饱他的胃了。
“快吃吧,时候不早了。”
夜如泼墨,明月高悬,确实不早了。
小乞丐听话地点点头,正要低头抿口热汤,却忽然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还有车轮滚过地面的辘辘声。
他抬起头,同舒酒对视了一眼,二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与疑惑。
谁会在冬至的夜晚,如此急促地策马过街呢?
不等二人有所反应,一辆华贵的马车就停在了前头不远处,却因为角度问题,坐在外头的车夫并未发现黑暗中的二人。
车夫抬头看了看舒府牌匾,确认无误后,才凑近马车帷幔轻声道:
“衡公子,舒府到了。”
一名男子应声下车,虽然在黑夜中看不清长相,但光看身材,也是个高挑匀称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