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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再作时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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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几人围桌而坐,堆在桌上的只有四十二块五角几分钱,另有二十几斤省粮票、十几丈布票和一些其他票证。豆腐叹道:“这地方好穷啊!”门缝里九妹探进头来:“好穷啊,还偷!”狗娃子跑去关门,骂道:“挨球,不偷,不偷你吃锤子!”

    小宝因火眼只掏了几斤粮票出来,问他:“你的手气不好?”火眼道:“锤子,老子在供销社挤了三个皮夹子,一共才两三块钱,用了。我晚上出去找。”“你晚上出去?哪里?”“这穷地方,这些人的荷包里,哪来的钱,要找大钱只有晚上。”

    桌上堆一堆空皮夹子。浪子问:“哪个拿出去甩了?”没人做声。有人看钱皮一眼。钱皮晓得是因为自己一天无所事事,心头发毛,老子和茂生昨天拿出20块钱你们就搞忘了?口里说:“我去吧。”找根绳子,用儿时从茂生父子那里学的“童军打结法”,把这几十个皮夹子拴做一串,像一根藤上结了无数的瓜。

    众人都被他灵巧的动作吸引,小和尚问:“嘿,你拴——拴稳了?”“嗯,你甩看。”小和尚抓起来,手捏着中间,呼呼旋了几个圈子,众人躲闪不迭,叫道:“灯泡、灯泡!”完了笑声一片,都夸钱皮好手法。钱皮笑道这些哪里是我的好手法,是你们的好手法,拿着要出去。都说现在早了点,你等夜深人静了再出去扔。

    钱皮睡一觉醒了,起来提着皮夹子串串出去。旅馆附近有个水塘,他懒得走远,就在塘边找块石头,将皮夹子串串捆在石头上,抱起下水走几步,轻轻沉了下去。心想至少能管一个月,浮起来人都走了。明月在天,水塘一半有些树影,另一半像明镜。当他在水塘树阴下做这件事情时,觉得亮处有影子晃过,连忙屈着膝盖,屁股都打湿了。

    定睛看时,水塘对岸两个人影:一个较高大,上身灰白;一个矮小敦实,戴有帽子。不由一笑:出来这十几人中只有狗娃子穿的上白下黑,听说他一年四季都这样穿;只有火眼戴帽子(毡帽),定是这二人。那里一幢二层小楼,二人走入小楼阴影中去了。

    此时树木、街道睡得迷沉沉的,钱皮上岸甩了甩脚上的泥水,手抹几下,穿上鞋子,便沐浴着月光,沿水塘边快步向那幢小楼走去。他故意如此,避免暗中出现可能产生误会。

    果然,他走拢就见狗娃子蹲在墙角看着他。“嘘!”狗娃子小声道,“你、你咋来了?”钱皮也不说啥,趁自己脸上还映着月辉,笑了笑,这才走拢蹲在狗娃子身边。他其实不笑倒好,月光下这一笑,犹如在人的心上剜一刀。

    幸好是狗娃子,而且浪子有言在先,稳住了。他问:“他呐?火眼……”狗娃子说:“进去了。”“哈,晓得这家人有搞头?”“是县、县太爷……嘿嘿!”“哈,真的?”“火眼调查的……他龟儿,一会又说,是供销社主任。”

    小楼上下两层都是木板墙。“乒乓!”楼上像是罐子、瓶子碰倒了。钱皮嘴微微一张。“嘿嘿,故意的。”狗娃子低声笑。“咋要故意?”狗娃子不语。钱皮为了不显得嫩,亦不语。

    “咕咕!咕,咕……咕咕!咕……”这是猫咬住耗子,从喉咙里发出的闷吼,低沉威猛,持续一两分钟。狗娃子一直在笑。钱皮颇纳闷,不信这是火眼的独脚戏,想象口衔耗子的大猫,与蹲在桌子下面的火眼,四只绿闪闪的眼珠正互相照射着。

    “咳,咳!”有男人咳两声嗽,说道:“猫儿,你衔着耗子了?你不要拖在柜子脚啊!”一会女人迷糊的声音:“唉,你,起去做啥?”“我看猫儿衔到耗子没有——我把它撵出去。”“唉呀,睡倒,冷!我们的猫儿,它听话……”安静了,男的像听了老婆的劝。少歇,猫又开始叫:“咕——咕,咕!咕——咕”听去略舒缓些了,不像才咬住耗子那样兴奋,像把耗子拖出卧室去了。

    又隔一会,几分钟吧?蹲在墙脚的钱皮觉得漫长。狗娃子更耐不住性子,背一直在墙上磨擦,又几次站起来看二楼的窗户。猫的闷吼声又起,但已经变远、变弱了——“咕咕……咕……咕”猫把半死不活的耗子玩弄一番后,又衔在嘴里,衔远了。夫妇俩的鼾声转而变清晰了,有长有短,有清有浊。

    唉,好一番苦苦等待。狗娃子站起蹲下无数次后说:“龟儿,我放火去了!”钱皮当他说着玩的,见他真要走,才一把拉住:“嘿!”“老子去放火,把龟儿逗、逗下来。”“哪里放火?”“前面,看、看了的,有几堆干柴。”

    放火虽是场热闹好戏,可钱皮此刻对猫抓老鼠之谜——也就是火眼时迁功夫感兴趣,遂道:“再等一下!”硬抓住狗娃子的手腕不放。狗娃子差点揍他,看见月光照着钱皮狰狞的面孔,眼珠翻出,眼白反射的光像针束一样,才算了。又过分把钟,隐约听见“吱嘎”一声,狗娃子兴奋说:“嘿,夜猫子来了!”果见火眼扛包东西从墙角转过来。

    二人忙迎上去。钱皮殷勤去接火眼包裹,说你再不来他都要去放火了,全靠我拦着!狗娃子不去解释,手只管在火眼身上摸。火眼说:“莫摸莫摸,摸掉了,起码几百!”三个都乐开了花。

    钱皮回来又睡。梦中有小孩说话的声音:“嘿,水塘里是些啥子?”“咦,浮起来的,好多哇!”“我们去拿竹竿来捞!”钱皮睁眼一看,天都大亮了,赶快下床跑出去。

    却见那几十个皮夹子正像群小鸭儿在水塘飘,两个娃儿在塘边指指点点,还有个娃儿执根竹竿,蹦蹦跳跳跑过来。他连忙给了几个娃儿一个一角钱:“去街上买粑粑吃!这些,”他指着水塘里飘着的几十个空皮夹子说,“不晓得是哪个丢的,你们拿去没得用,我来捞。”

    娃儿们不肯接钱。钱皮说:“嘿,是叔叔请你们吃粑粑呀!”娃儿这才接了钱,跑去买粑粑去了。

    幸好没有大人看见。皮夹子并未散开,钱皮竹竿一挑,一古脑儿都上来了。拿着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处沟壑丢了回来。

    这天大家没有再上街,分享火眼带来的喜悦,趁机休息。次日分数拨去附近乡场。钱皮、子都跟其中一拨到了县城西门外十多里的太平场。太平场背靠山脉,朝向平坝,十分热闹,是本县最大乡场。它甚至还保留有城门洞和城墙,乃因过去县治就在太平,50年代初干部上省和专区开会多,嫌这里不通公路,遂将县治搬到现在地方。

    他俩在场上逛一会,进茶馆坐下。忽闻里面一股异香,子都低声道:“这里面肯定……”就站起来,和钱皮通过一条窄巷,到了里屋,烟雾有一种特殊的气息。子都瞄了钱皮一眼,见他木珠似的眼球转动着,带有好奇,就解释了几句。“来不来呀?”有个声音在旁边说,钱皮看了、听了又呼吸着,心痒难挠,可是兜里缺钱,只有出来。

    到了牛市,这里闹闹嚷嚷,水牛、黄牛、大牯牛、牛犊都有,还有老得犁不动田的牛,是买去就杀了吃肉的。因为不准私人养大牲畜,这里买卖双方都代表集体。狗娃子、小和尚盯上了一个老农,他身后站着条牯牛,正和人讲价钱。周围的人也有帮着查看牛的,也有在还价的。那老农的钱过手了,数了一遍,做一团塞进小肚前的裹肚内。

    裹肚是硬皮子的,不怕刀划,像很保险,装钱的人喜欢。可是贼也喜欢,就因为它是硬皮子,手伸进去对方没感觉。老汉钱刚塞进去手出来这一瞬间,小和尚的手就进去了,一把全抓出来,抓得精光。不动声色递给贴过来的狗娃子,他自己仍原封不动站在那里。

    钱皮离得较远,看二人的举动,不知二人已经得手。身体忽被人碰一下,看是狗娃子,几时转到背后了,耳边飘过轻轻一句:“你走!”

    钱皮下意识朝市场外走去,多少带点儿心跳。他暗中摸身上荷包,上衣荷包空的,摸裤子荷包鼓起一砣。他迄今还将穿窬之术视作染缸,不肯跳进去,对狗娃子如此就拉他入伙很气恼,但又无可奈何,只得一直往前走。

    这里老头在解拴牛的索子,猛发觉钱掉了,吓呆了,随即大叫一声:“我的钱哪?!”将裹肚翻来翻去看,地上看,将近处遮挡之物背夹、箩筐等掀开了看,猛然拉住买牛的对方,充血的眼睛似在审视对方是否反悔把钱收回了?或干脆还没有给钱?刚才付钱数钱过程乃是虚幻?

    这时他周围半径两三丈范围内的人都自觉不愿移动,移动的话也只是聚拢而不离开,因为这笔钱实在太大了,谁愿惹怀疑担干系?处于核心位置的狗娃子一副焦急的样子,像老汉影子似的团团转,帮着找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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