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仪刚投了水，又经历了她这短暂的十几年时光中的大悲，尽管被人救了上来，却依旧像是还没活过来了一般，那双平日里一贯温柔的双眸，此时暗淡无光，涣散得不知道在盯着那一处，就好像人是活了过来，可她的灵魂却已经被拘在了阴间地府一般。
她把婢女嬷嬷们全都赶了出去，只留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不死不活地躺着，眼角是已经干涸了的泪。
人家都说身居高位，身不由己。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的宗室女的命运都是注定了的，就好像是一幅画儿，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一眼便能望到头。
而一旦她的皇兄下了那道决定她一生的旨意，她的人生便当真是一眼望到了头。
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是裹着金玉的傀儡娃娃罢了。
其其格不在身边，书仪没了可吐露心事、肯为她出主意的人，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发着呆，心里却乱得很，时不时看看门外，转而又继续发着呆。
“书仪妹妹可好些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样娇贵的声音，又伴着这紫禁城中独一份儿的珍珠云肩于环珮齐鸣，玉珠流苏打着颤，不用看便知道是谁来了。
书仪微微偏头，果然看到了那娇媚华贵的身影，便要起身行礼：“懿嫂嫂来了？”
懿妃瞧见赶忙抬了抬手，象征性地拦了拦：“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你快好好躺着，若是因为本宫来又折腾一番，那本宫可就罪过了。”她手中捏着的帕子也随着这动作婀娜摇曳。
书仪不再勉强自己，又靠了回去——如今任谁来，除了那个人、和跟那个人有关的消息来，都不能让她再心生欢喜了。
懿妃扭着身子做到书仪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勾着嘴角贴心道：“本宫怕你一个人躺着无聊，左右现下也无事，便过来陪你聊聊天儿。”
书仪的小脸还有些发白，人显得单薄，小脸更是清秀可怜，只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多谢嫂嫂。”
书仪的心中却是颇多疑虑，懿妃是这后宫里头最受宠的妃子，平日里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交情，怎么今日突然来看自己了？
莫不是自己那档子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吧，这以后怎么见人啊……
书仪想着想着，双眉微颦，吓得小脸更加白了。
“嗐，书仪这就同本宫疏离了，这有什么可谢的，格格是皇上的妹妹，又唤本宫一声嫂子，本宫来看望你那是应当的。”
懿妃颦眉，怜悯疼惜的模样：“虽说还没到正经的寒冬腊月，那湖水却是刺骨得很，怎么平白地就跌进了湖里，是有什么心事？”
看来是不知道呀……
还好、还好。
书仪的脸色依旧苍白，勉强扯了扯嘴角：“我能有什么心事呀……”
懿妃凑近了些，拉着书仪的手也更紧了一些，眉角微微上挑，压着声音问道：“书仪啊，你就跟嫂嫂交个底，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苏赫贝勒？”
果然是都知道了么？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呀……
“懿嫂嫂莫要胡说。”书仪红着脸，低头咬了咬唇，没什么底气。
懿妃安慰道：“你我都是女人，谁在闺中没有点儿小心思？本宫也是从你这会儿过来的，全都明白，闺中心思本就是人之常情，你也不必如此伤情，只是……”
懿妃顿了一下，眯了眯眼，轻笑了一声，勾起唇角：“只是你要知道，‘有志者事竟成’这话，可不是什么人都适用的，就算皇上再疼你，这事儿恐怕也不能如你所愿。”
“为什么？”书仪微怔，这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
自大清入关以来，或者更早的时候，爱新觉罗氏与博尔济吉特氏便有联姻，这么多年一直未变过。
就好比先皇太后，也就是恭亲王的亲额娘，便是博尔济吉特氏女，亦如苏赫的祖母，便是公主下嫁。
懿妃伏在书仪的耳边，轻声说道：“因为……”
须臾之后，书仪的瞳孔放大，微微颤抖的双唇微张，满眼的不可思议，最终捂了嘴，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什么？！”
懿妃勾起嘴角，笑着拍了拍书仪的肩：“所以说，有些东西就算是得不到，也必然不能容忍别人得到它。你既然唤本宫一声嫂嫂，本宫便要尽心予你一些体己话，身为皇家女，本就不该表露爱恨嗔痴，更不该对着不还痴想的人表露。”
她一边安慰着书仪，一边轻轻用手中的帕子为她擦了擦颊边的泪。
“啊——”书仪无力地捶床，凄厉地哭喊了一声，竟咳出了滞在胸口的浊血。
也终于咳出了那浊血。
懿妃用帕子为她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抬手为书仪顺了顺背，依旧是温声细语着，可那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剑一般，直直刺进了书仪的心里。
“皇上仁义，最重亲情，退一万步讲，哪怕是为了皇家颜面，也会为自己的妹妹寻个好人家，让你能体体面面地做个公主出嫁。”
“可你也别忘了，皇上毕竟是皇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啊，一向容不得半点儿忤逆，你若拂了他的面子，他再将你许给什么人可就不一定了，本宫听闻有几个藩属国正求着和亲呢，想想你这身娇体弱，一贯就在宫中养尊处优，怎么受的住那些个野蛮人？太妃也老了，你若当真和亲去，想想连归宁都没办法，或许这一生便不再相见了，也不知道她那身子骨受不受得住。”
一听到自己的额娘，书仪止住了哭声，神情哀怨，要把一口银牙咬碎，终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了两个字：“我嫁！”
书仪喘了一口气，手紧紧地攥住胸口的衣服，樱唇发抖，可目光却坚忍了起来：“我、我要风风光光地出嫁，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要让他……让他送我出嫁。”
我要……我要让他比劳什子的额驸先看到我的红妆。
我要让他永远记得……我最美的样子。
永远记在心里。
懿妃点了点头，温声说着：“好妹妹，既然解开了心结，那日子还是要往前看的，等养好了身子，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可别丢了皇家颜面。”
说完，懿妃连忙向门口喊道：“快传太医来！”
……
懿妃这边还没离开九格格的寝阁，安得海便伏在皇上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皇帝眯着眼点了点头，好似心情大好一般，抬头问道：“你们觉得博罗特家的那个德徽如何？”
苏赫看了一眼恭亲王，只见恭亲王答道：“博罗特氏不乏忠勇之士，那个德徽也是才俊。”
“你觉得呢？”皇帝又瞥向苏赫。
“诚勇公忠义仁厚，在京中人品一向也是极好的，是贵族子弟的典范。”
若说苏赫和德徽还真没什么交集，虽说两家中皆以武将出身，可德徽自幼便是刻苦勤勉的，是京中年轻一代的翘楚，就连苏赫的阿玛在教育儿子时又时也忍不住说：“你瞧瞧人家德徽”。
而苏赫却是个时常逃学的，经常被当作“长歪了”的例子，不少王公私底下教育自家孩子都会说：“你要用功读书，可别成了那僧王家的苏赫”。
当年的小苏赫便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也不去招惹好孩子德徽。不过如今好不容易皇帝给了个坡，他自然要很给面子的做那头驴的。
“这宫里是该出几件喜事了。”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用笔尖沾了沾墨：“朕要封书仪为寿庄和硕公主，则吉日下嫁诚勇公博罗特氏德徽！”
苏赫听到这个消息，莫名暗自舒了口气：从今以后，再没谁会逼着他娶什么人了。
恭亲王却微微皱眉，一言不发，直到出了养心殿，遇见了前来的懿妃：“你是从书仪那儿来的？”
懿妃勾起眼角，春波婉转，微微欠身，向恭亲王行了礼，温声细语：“王爷，书仪病了，本宫这个做嫂嫂的，自然要尽尽本分，去看看书仪的。”
恭亲王眉头更紧：“什么本分，是你逼着书仪松口的？”
懿妃笑了：“王爷这就错怪臣妾了，赐婚的是皇上呀，臣妾不过是顺了皇上的意罢了。”
懿妃向前走了几步，回眸看向恭亲王：“就算臣妾不去说，就算九格格不松口，那皇上就当真不会赐婚了吗？你我皆是这紫禁城中的棋子，无论做什么事又怎么能顺着自己的心呢？王爷若是这样想臣妾，实在是伤了臣妾的心。”
恭亲王眯眼：“你若是想在皇上面前争宠，怎样我都不管，但若是伤了宗亲亦或旁人，别怪我不客气！”
懿妃不满地撇了撇嘴，好似十分委屈：“王爷所言臣妾自然字字都记得。”
恭亲王冷哼了一声，最终拂袖而去。
懿妃看着恭亲王的背影有些出神，却只是一瞬，须臾后便换了一副容光——一个宠妃该有的荣光。
她捏着帕子扭着腰身跨过门槛，留下一路环佩珠钗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