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宫向来冷冷清清,鲜少隆重操办什么节日,这次不但头一回过了个热热闹闹的除夕,元宵节前夕,里里外外还挂起了花灯。
楚绣绣孩童心性,喜欢凑热闹,抱着一只小狗,从一盏盏花灯下飞奔而过。那些花灯上绘制着各种各样的画,有花草虫鱼,有山水人家,还有倾城美人,或是垂在廊下,或是点缀着琼枝。
“真好玩。”楚绣绣仰起头来,昏黄的光晕映着她美丽但不年轻的面颊。
整座梅林每隔一段路,就挂着一盏花灯,楚绣绣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已走入梅林的深处。
灯火照不到的前方,立着一道人影,是个成年男子的轮廓,身着天青色广袖宽袍,腰间悬着把古朴的剑。男子长发如墨,用青色发带束在脑后,宽肩窄腰,身姿挺拔,光是一抹剪影就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楚绣绣放慢脚步,仿佛惊扰了谁,声音轻若春风:“你是谁?”
那男子转过身来,清隽的面庞隔着重重花影,一双多情的眼眸里花枝摇曳:“绣绣。”
楚绣绣如遭雷击。
那一直吵着要下地的小狗,从她怀中坠落,在雪地里滚了两遭,留下一串梅花脚印,跑了。
楚绣绣呆立着不动,双唇翕动,未能发出一丝声音。
男子却捂住自己的心口,指缝间忽然涌出大量暗红的血迹:“绣绣,你知不知道我在审罪台上等了多久,我忍受着腐骨钉的煎熬,迟迟不舍得咽气,就是为了看你最后一眼。为什么你要失约?说好的,我们退出江湖,隐居市井,做一对平凡普通的夫妻。为什么你要负我?”
“……陆哥哥。”楚绣绣灵魂出窍般,睁着湿润的双眼,脚步轻挪,向着陆承走去。
“跟我走,好不好?”陆承张开双臂,温柔地笑着,一如当年初见。
楚绣绣等这句话,等了十八年。
“好!”楚绣绣眼角泪水涌出,义无反顾地扑进了他的怀中,“陆哥哥,我跟你走。”
从陆承袖中飘出一缕幽香,楚绣绣浑身一软,闭着双目,倒在了陆承的怀里。
“没想到成了疯子,还记得陆承是什么模样。”旁边的假山石后,走出来两道人影。开口说话的,是庄允。
“别以为演了一回陆承,就真的变成了陆承,假的永远是假的,叱咤江湖的小妖女也不会看上你这种货色。”庄允讥讽。
“把宫主还给大护法。”戚迹斜睨他一眼。
那假扮陆承的男子,讪讪松开楚绣绣。如庄允所言,他大半时间都在模仿陆承,不断共情审罪台上的陆承,就是为了今夜这场骗局,演久了别人,入了戏,困在了别人的人生里。
庄允将楚绣绣揽入怀中,指腹蹭了蹭楚绣绣的眼角,拭去未干的泪痕。
他依稀记得自己初入离火宫那日,楚绣绣背着陆承的尸体出现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楚绣绣。
那时的楚绣绣已不是江湖传言中风华绝代的小妖女,而是个彻彻底底的疯美人。她发髻散乱,形容癫狂,雪白的肌肤点缀着鲜红的血珠,漆黑的眼珠子里盛满悲恸绝望,像一个被打碎了又重新拼凑出来的精美玉器,震撼着庄允的心魄,叫他永生难忘。
带着伤痕的极致美丽,世间再难寻求,无论他后来如何复制,那些女子都及不上楚绣绣当年那惊鸿一瞥的千分之一。
戚迹叹道:“只做到了与陆承五分相似,就骗到了她。楚绣绣对陆承,真是用情颇深。”
陆承何尝不是如此。
为了个人人不齿的妖女,白白丢了自己的命。
戚迹对那个假陆承说:“你可以退下了。”
庄允抱起楚绣绣:“这次还要多谢戚楼主相助。”
陆承是奉剑山庄不能提及的禁忌,关于陆承的资料,奉剑山庄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还好千机楼里留有陆承的画像,寻遍天下,找到这么个神似陆承的男人。
楚绣绣功力深厚,单凭庄允和戚迹,根本对付不了。成大事者,用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无可厚非。
戚迹笑道:“有了她,大护法怕是不会把阮姑娘放在心上了。”
庄允轻嗤一声:“她自然比不了我这位师姐。”
“那就说好了,阮姑娘归我。”戚迹道。
给初夏绣的嫁衣日夜加急,已经初步完工,香雪捧来嫁衣,给初夏试穿,如果有不合身的地方,还能来得及改。
既选择顺从,就顺从到底,如此方能叫人放下戒心。初夏抱着嫁衣,走到帘子后。
香雪从袖中摸出帕子包裹的香丸,揭开银色熏炉,添上香丸。白色雾气透过孔洞,丝丝缕缕,袅袅腾空。
楼厌推门进来。
香雪浑身不易察觉地惊颤了一下,敛容走到他面前,福了福身。
楼厌在桌边坐下,香雪自觉告退。
初夏换上嫁衣,走了出来:“我觉得挺合身的。”抬眸就对上了楼厌笑意盈盈的双眼,初夏的话噎在了喉中。
“是挺合身的。”楼厌的眼底露出满意的神色。
初夏往回走:“我换回来。”
“过来,我多看几眼。”
“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新娘子,自然全身上下都好看。”
初夏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抿了口。
楼厌说:“不给我倒一杯吗?”
“你自己没手吗?”说是这样说,做了人家的俘虏,也就口头上硬气两句,还不是让试嫁衣,就试嫁衣。初夏规规矩矩倒了杯茶,递给楼厌,“少宫主,请喝茶。”
楼厌抬手,握住面具,竟是打算直接摘下来。初夏先前有机会看他的脸,拒绝了,这些日子他便再没提过。
初夏其实挺好奇他长什么模样的,反正都要被他霸王硬上弓了,不看白不看,万一是个丑八怪,也好有个心理准备。这次她没再反对,屏息凝神,等待着一看究竟。
楼厌掀起面具的一角,身前的初夏忽的喷出口血,倒向他的怀中,手中的杯盏落地,茶水溅上两人的衣摆。
“夏夏。”楼厌搂住初夏,指尖按上她的手腕,“来人,快去请鬼医先生!”
鬼医几乎是被朔风扛着过来的。
床上的初夏昏迷不醒,面颊蒙着层灰白的颜色,唇瓣乌紫乌紫的,楼厌给她渡了不少真气,护住她的心脉。
鬼医坐下,搭上初夏的手腕,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辟萝春提前苏醒了。”
“没到时间,怎么会提前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