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二娘听见动静半坐起来，看着傅青淮发愣。
水很快就被打来了，雾蒙蒙地飘着白。
牢门被打开，傅青淮让那狱卒把水放了进去，她也走了进去。
“过来洗漱。”
詹二娘慢吞吞地拢紧了衣裳，就地坐下。
傅青淮递给她一张帕子。
詹二娘仰头看她，却没接，“大人为何要这样对我？”
“以情动人，想为你翻案。”
詹二娘看着她没动，似乎很诧异，诧异到无从反应。
“这样直接……大人不怕我知道了便不再感动？”
“本官做人不喜欢遮遮掩掩，我如此是为什么，有脑子的都明白，更何况你是能撑起西汇商行的少东家——那我何苦再加一层欲盖弥彰的慈悲？”
詹二娘瞬间落泪，大口大口地抽噎。
不过她的激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平复，可见心性坚毅。
“大人这般，才是真慈悲。”
她还是将帕子接了过去，细细擦脸擦手，直到那帕子用不成，满盆水也成了污水。
詹二娘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她是不丑的，不过也算不上漂亮。
脸型是方圆的，有些钝感，眉眼的不舒展便更加深了这种感觉。
不过她鼻梁很挺，就算比之男人也不逊色，这为她的容貌带来一股英气。
不是漂亮的姑娘，但是看着很舒服耐看。
只是现在皮肤带着病态的蜡黄，显得憔悴。
没了脏污遮脸的詹二娘反而没方才自然大方，她甚至不敢看傅青淮的脸，“大人的帕子浪费了。”
傅青淮并未回她这话，递过去包好的梅花糕。
“吃点东西。”
詹二娘小心翼翼接过去，打开一看，沉默着不动了。
“吃吧，有孕在身呢。”
傅青淮这话说完，詹二娘便小口小口吃起来。
她是特地这样说的，而眼前这样的情况让傅青淮脸色微沉。
詹二娘在乎这个孩子，为什么又不肯为自己翻案？
傅青淮只想到了一个情况——
“孩子是刘正洋的？”
詹二娘干脆地点头。
“你替刘正洋顶罪？”
詹二娘猛地抬头，拼命咽下口中食物，“不是，我爹就是我杀的！”
“你疯了。”
傅青淮彻底黑沉了脸色，“你居然甘愿为了杀父仇人顶罪，你让你爹死不瞑目！”
“是我杀了我爹！”
詹二娘很快稳定心神，坚持道。
“是你的‘不知廉耻’害死了你爹——该这样理解，是不是？”
詹二娘震惊看向傅青淮。
一个男人，怎么能事事都说中她这个女人的心事，怎么能做的每一件事都叫她心里感动，怎么能让她无法开口欺骗？
只是见了两次面，她已经搞清楚了真相。
傅青淮心中有一种轻松感。
因为她站在女人的角度去关怀詹二娘是成功的。
詹二娘作为女犯人，从被抓捕到关在监狱里，面对的一直都是不把她当人看的男人，
但是自己是女扮男装，就算再怎么被当成男人养，可是在女人堆里长大，她心里却很清楚自己是女人，也了解女人。
“大人，我认罪了，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你想死我不管，但本官的职责，就是惩奸除恶维持世间公道！杀人凶手不是你，你就等真凶被抓到，而你清白出狱以后再死！”
詹二娘拼命摇头，“不能如此，我不清白了，我会害得家中女眷全都蒙羞，我会毁了我外甥女——若要死，我宁愿别人以为我为情弑父，总归是我一个人扛着！”
“世俗礼法教你要守贞洁，教你要三从四德，可是本官要教你爱自己。”
詹二娘愣愣地看她。
“我不知道你有多爱刘正洋，但是他杀了人，却由你来顶罪，我看不到他有多爱你；孩子不是你一个人就能生的，难道他没有错？
“孩子可以成为你现实的羁绊，但是不能成为你心灵的枷锁；这个枷锁是女人生来就被戴上的，它是无形的，只要你认为没有，那你就不会被束缚。”
詹二娘似有些动容，但她目光飘忽道：“可是这枷锁依然存在，不是我认为没有，就没有的。”
“你说得很对，所以我们要改变这个上了枷锁的世道；你本来是要处于死刑的，还会有比这个更无法接受的结局吗？你可以试着挣脱。”
“我们？”
傅青淮认真点头，“我们——虽千万人吾往矣。”
“大人，请你替我翻案。”
这一次，詹二娘坐在椅子上，干干净净地面向傅青淮以及刘寺丞。
刘寺丞接到邀请过来时很是震惊。
昨日便将人带了回来，今日居然已经能让这女犯反口了？
“……刘正洋投靠我家，正是住在外宅，民女知道刘正洋前来找我，却一直等不到，便去寻他，也正是如此看见了他杀了我爹，然而刘正洋过来跪下求我。
“民女未婚便被他哄骗，因此有了首尾，那时甚至已经怀了孕，在他的威逼诱导恐吓下，我选择瞒下此事，随后便被他……”
一桩再简单不过的杀人案被娓娓道来。
郑逵在一旁下笔不停，刘寺丞听着脸色越发沉静。
等詹二娘说完，刘寺丞便道：“纵使不是你弑父，可正因为你如此放浪不守妇道，才导致了詹延岱身死；也算是帮凶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大人，下官话要说。”
傅青淮看着刘寺丞道。
刘寺丞皱眉，“什么？”
“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又不是没脑子，在这些人面前驳了上官的面子做什么。
刘寺丞很看好这个官场新秀，便同她出去了。
“大人，按照大衍律法，没有任何一条能怪罪詹二娘，不过她未婚先孕，确实是为世俗不容。”
刘寺丞便道：“话是如此，你也清楚，那你要说什么？”
“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惩罚，不就是她此生嫁不出去吗？”
刘寺丞不假思索，直接点头。
傅青淮便笑：“那咱们也犯不着对她再施以什么罪名了，等她被放回家中，怕是此生都嫁不出去了，难不成这还不够严重吗？”
刘寺丞看得出傅青淮想要保这名女子。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说：“如此也好。”
“大人洞若观火，爱民如子。”
刘寺丞被小小拍了个马屁，便笑了，“你同我说这些可没用，此案不只是大理寺说了便算的，你还得给刑部一个交代才是。”
“下官明白，定会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