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可以是一种感觉。
傅青淮其实并不能将人看得清晰，可是如今回忆起来，终于恍惚理解了为什么感觉刘杨氏不对。
她跟自己所以为的朴实妇女是有微妙差别的，所以她才会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以为刘杨氏可能是凶手。
她迟疑问邢捕头，“你确定吗？”
“有九成把握。”
剩下一成是为什么，傅青淮心知肚明。
没多久，关六赶到。
“大人。”
“关团头，本官找你，是为了刘大壮的尸体。”
关六微愣，“昨日不是验过了？”
“除了自身因不可抗疾病死亡和中毒，我想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可能会死。”
关六直接回道：“死法多得很，饿死、渴死、呛死、吓死——”
他停了停，“如今京里又多了两种死法，一种是喝过七日醉兰却没喝解酒药，七日后醒来得不到照顾而死，另一种是吸食加了煤渣的神仙散而死。
“但是自打七日醉兰出了几桩类似的事，此物已经得到管控，购买酒便强制购买解酒药，还要留下详尽的户籍信息，一旦出事谁买谁就受刑流放，便没有再发。”
傅青淮圆眼微睁，原来七日醉兰曾出事过。
不过想来魏婴也是无辜的，官府只能管控，不能找她麻烦。
“昨日验尸，刘大壮无致命伤，也未中毒，看着更不像渴死饿死——关团头以为，刘大壮最接近事实的死法是什么？”
关六跟邢捕头对视一眼。
这一眼叫傅青淮皱眉。
“我没有开尸的资格，只能打开几个固定地点，确定有无中毒，”关六停顿几息，“昨日未开鼻腔，但从喉道可见，有黑色粉尘附着。”
傅青淮想到他说的死法。
“为何神仙散要加煤渣？”
“因为纯的太贵了。”
傅青淮疑惑更深了，她不想以势压人，免得跟直接替她办事的下属离心。
“如今本官一问，关团头便告知我了，为何昨日不同我说清楚？”
关团头沉默。
那邢捕头叹息一声开口了，“大人，若是告知您了，那这件案子就得牵扯上神仙散，可是这是一个无头又无用的线索，反正刘大壮也是自找死路的，何必叫您查来查去一场空呢？”
“因何说无头又无用。”
“您自己办的国公小儿子弑母案，应当还记忆深刻，当时东厂在京中抄了家药堂，又揪出几个贩卖人。
“京里确实消停了一阵，但是随后因众多贵公子瘾犯，便有了更大反扑，时至今日，也只抓到一些小虾米，找不到供货的人。”
邢捕头还有一层意思没说。
但是傅青淮明白了。
京中吸食神仙散的权势子弟太多，牵扯太广。
已经成燎原之势，他这种小捕头有心无力，灭不了了。
傅青淮微怔，忽然想起一手出神入化医术的魏婴。
她能制得七日醉兰，那神仙散……
傅青淮蓦地想起卫作然说过，神仙散是“传”入京城，若此话非虚，那就是自己多想了。
“大人？”
傅青淮一吸一呼间回神，“我去看看尸体。”
看也可以勉强看清，但是需要凑得很近。
在诸多下属面前，当然不可暴露自己尚未完全恢复光明的事。
傅青淮直接伸手，摸准昨日开验的伤口，指头在喉管飞快地刮了一下，随后假意认真去看。
一旁等待运尸的刘大全目瞪口呆，“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傅青淮不必回他，邢捕头已经肃声道：“官家办事，你别管那么多！”
刘大全委委屈屈又不敢开口了。
“替大人打盆水净手。”
邢捕头吩咐手下道。
傅青淮出神地想，邢捕头真是个人精，分寸把握得极好，连她被欺瞒，都生不出问责的心。
傅青淮一人背对着诸人洗手，指腹捻几下，是有颗粒感的。
她快速凑近闻了闻，又模糊看见确实有黑点，此刻已经完全信了关六的话。
今日二人所言，实则没有任何不圆满的地方。
刘家也就那一缸底的水了，可是手上黏腻没洗干净，衙役只好再去别家要水。
等的时候，傅青淮便道：“刘大全，你把刘大壮的尸体带走吧。”
刘大全连连点头。
日光渐盛，若是刘杨氏再不回来，傅青淮就得叫兄弟们先去吃饭。
然刘大全走后不久，刘杨氏终于回来了。
她一进门便后退几步，脸皱了起来。
傅青淮忙道：“你莫怕，本官只是过来问话。”
刘杨氏颠了颠背上的孩子，也没躲避傅青淮眼神，左右急看，“大人，刘家人在？”
这叫傅青淮微愣，“是来过，将刘大壮的尸体运走了。”
刘杨氏舒了口气。
傅青淮忍不住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刘大壮不倒夜香了，他哥便接手过去，这事脏，赚的却不少呢！”
听见这话，傅青淮便想到刘大全臭烘烘的板车。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一瞬间，傅青淮觉得自己要学的还太多了。
她在大理寺更多的是跟刑法打交道，亦是从口供、证物去验证前后有无不对的地方，重在思考，与如今偏重不同。
如今到了案发一线，敏锐度连一个普通妇人都不如。
实在是囿于富足安康的生活太久，普通百姓的市井智慧是如此简单明了，可是她却因没有在市井生活过，而不能马上想到。
这一案情，没有谋杀暗藏，却实在教了她许多。
傅青淮整肃精神，“刘杨氏，本官问你：你家的门为何被撞坏了？”
“刘大壮要跟我抢孩子，我抱着不给他，他、他就把我搡出去——”
刘杨氏半点儿不避讳，直接扯了肩头衣裳，背过来给傅青淮看。
“我背上还有淤青。”
至此，傅青淮也彻底信了邢捕头的判断。
“那他为何没抢走？”
“他每次吸完神仙散，劲儿散了都不舒服，于是没跟我再争抢，躺回床上去了。”
也合理。
“他为何抢孩子？”
刘杨氏突然变脸，恶狠狠盯着地上，“去卖，那死畜生去卖！”
傅青淮没马上说话。
邢捕头却皱着眉头问：“卖给谁？女孩儿卖得出去？”
刘杨氏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重重喘息，“那畜生卖得出，我生了六个女娃，就这一个留下来了，其他的全都被他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