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公子头一回见到书尚未写完就能拿出来卖，可他又被这拍案小说弄得心肝犹如猫爪挠似的，未登出世的书稿，便是砸钱也遍寻不到，只能无可奈何干等着，等那位传言中的撰稿先生能快些将后续情节写出来。
他每日都来问上一问，一来二去，倒成了在皆堂的熟客。
妘昭昭也逐渐对他熟识起来，得知这锦衣纨绔原是兵部侍郎府里的二少爷，因家中无人拘管，整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
自那天，借着如意酒楼宣扬的缘故，到访在皆堂的书客也慢慢多起来，大多都是来买拍案惊奇录的主顾。
那唱了一半的戏曲钩着许多人来此，在皆堂也真正开始在德厚坊里显露出一分山水来。
而后这些买书的人翻开书册之后竟又惊觉，原书描绘比之戏曲还要入木三分、百转千回，自此更加念念不忘，至于这方圆几里最大的纨绔、侍郎家的二少爷更是锲而不舍地日日来访。
这日，二公子手提一装着蛐蛐儿的草笼，一踏进门就说：“妘老板，今日可能看到拍案第三编了？”
妘昭昭点燃一柱熏香，扭头故作苦恼道：“还要几日呢。”
背地里，她日常同姬曲生催稿，可与此同时，妘昭昭有意压着稿子迟些问世。若是写完一话便放出来那还得了？姬曲生亦是骨肉人身，经不起太过压榨。
视线掠过他手中的草笼，她凉凉一笑，心底抚慰自己莫气，这膏粱子弟尚有一处可取，好就好在他不缺银子。
二公子撇撇嘴，按例过问一句后便没个正形一般半躺到木椅上，顺势瞧见窗边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眉头皱起。
“那书呆子在瞧什么？他手里头看的可是和拍案录一样有意思么？”他每日惠顾在皆堂，这人也雷打不动地来此念书。
妘昭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出意外地瞥见林青。福至心灵，她语气幽幽道：“他看的那本么，确实大有意趣。”
被她的话勾起兴致，二公子当即豪爽买下一本《齐物论》。
“庄子？”翻开书册扉页，他饶有兴味地问：“这位先生现居何地，也是妘老板的幕僚？”
妘昭昭一时语塞：“……”
半晌，二公子越看越觉不对劲，他皱巴着脸，抬首正欲诘问妘昭昭，却对上她一张明媚笑颜。
妘昭昭嘴角抿起微笑，上前替他沏茶，“我这个人向来所言非虚，这本书可有意思？”
二公子瞧瞧她，又瞅了瞅不远处正埋头目光如炬对着书页的林青，面上顿时显出些微不自在。
若是现下说他看不懂，可不就是承认自己愚钝么！
他硬着头皮，慢吞吞回：“嗯，的确不错。”
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虚荣心作祟，一向大方自称纨绔的二公子看着周围一圈读书人，竟生出一丝久违的羞耻心来。
他捧着那本书，宛如面对一碟食不下咽的菜肴，有些欲哭无泪。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妘昭昭见他一幅揪着脑袋的模样，假意叹息，又笑了一声：“二少爷若是困乏，可配些茶水糕点。”
原本快入眠的二公子闻言登时来了精神，“妘老板这书坊还提供吃食营生？”
妘昭昭摆了摆手，笑答：“是隔壁如意楼的食谱，我同叶老板交情颇深，她曾允我，若是我的书客在如意楼点餐，可让出一分折扣。”
这些都是先前妘昭昭同叶老板早早商量好的。
二公子虽富裕，可一听闻有折扣，顿觉必定要亲自占个便宜才不枉来在皆堂一趟。
他出手阔气，当即点了盘糕点和一壶名贵茶水。
最终，在书坊折腾半天的他一字未读进去，不过却让在皆堂和如意楼都添了进账。
临行前，经过妘昭昭的推荐，二公子又美滋滋地另购置下几本经传，俩人各自皆大欢喜。
妘昭昭暗叹自己好运碰上这样一位冤大头，难免心生感激，连送他的时候面上笑意都真诚了几分。
二公子近日整天泡在书堂里的这档子事，不久便在汴京富贵子弟的圈子里流传开来，这着实是桩稀罕事，引得别人争相打趣。
面对揶揄，他拂袖讽言回去，“你们懂什么，那地儿不错，还能吃上如意楼的削价糕点呢。”二公子嗤笑他们不会占便宜。
于是乎，不经意间，在皆堂的名头更响。
一群经不起激将法的公子哥们都心生好奇，想过来看看。
这一看，发觉在皆堂确实是个神仙地儿，索性常来包下静室，约上三两好友能赖在里头半天不出来。
他们到底不是能沉得下心的读书人，虽念不来文章，不过每回来此糕点茶水必定少不了。
在书坊买如意楼的零嘴，盈利叶老板占去七分，妘昭昭也可得三分利。
如此一来，即便这些公子哥什么书也不买，妘昭昭仍有利可得。
比起当初，现下在皆堂的生意简直可以称得上蒸蒸日上，书坊步入正轨，妘昭昭那干瘪的钱袋子也日渐充盈。
不知不觉间，她的书坊已然夺去林氏书刻不少的客源，也不免引起注目。
奈何要想书坊经营得繁荣昌盛，被竞争敌手盯上迟早是在所难免的事，妘昭昭知道早晚会有一遭，倒也并没有过于担忧。
是夜，她仍在后院厢房里忙碌。
屋门敞开，檐下廊边堆砌着许多书板，有空白木板，也有上头雕刻了反体字的。
雕刻完最后一块书板，妘昭昭收起刻刀，鼓腮吹了吹木屑，眉心遮不住的倦怠。
这几日书坊生意好转，因此书册也需要加急刊刻。她仔仔细细摸着木板上凸起的文字，悉心检查有无错处。
拍了拍手掌，妘昭昭起身将雕刻好的一块块书板搬至院子里的书架上，吩咐环儿去打一桶热水来。
新雕刻好的板要用温水冲洗，清掉上面的碎屑污痕方能使用。
妘昭昭等着环儿，院子里有几座装满墨汁的水缸，她倚在水缸前，盯着倒映在墨水里的月亮，眼皮渐重。
……
姬衍过来时就见到这样一幅场景。
小姑娘累得趴在水缸边似是睡着了，一眼望去身量单薄，清瘦的脊背随呼吸均匀起伏，侧颊处还沾上一点墨迹。
挑来一桶热水的环儿见状下意识惊呼：“小……”
姬衍蹙眉低声打断她：“莫要出声。”
踱步走近，望着满院的木板和磨盘，他抿了抿唇。
动作放轻、怀抱起温热躯体，被拦腰抱起的妘昭昭仍睡得熟，并未醒来。姬衍垂眸，心想今夜回房需得写一样东西，明日好上街招贴一则雇佣告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