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馆中,乌泱泱的书商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冷嗤。
沈老板从惊愣中回过神来,起身拉过妘昭昭的胳膊将她往身后拽,又将荷包解下塞到那名小侍手中。
“妘妹妹说着玩呢,我今日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待会你随我去钱庄取一张银票便是。”
妘昭昭冲沈老板轻摇头,回绝了她的好意。
沈老板急色,“你这丫头!”
座上有人高声笑起来,“我看沈老板您也别上赶着巴结了,可惜她这般不识好歹。”
妘昭昭仔细想了想后,她面向堂主,目光直视他说:“既要入会,总得有商规。”
堂主端坐在主位上,面容一如既往的和乐,目光滑过在座诸位书商,像一位年长者在看路边玩闹的孩童,漫不经心的眼中有一丝隐秘的傲慢。
“这是自然,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乐呵呵笑一声,眼神示意侍人将东隆会馆的商规拿给她。
薄薄的一本小册,上面写着入会书商需得遵循的条约,只是有许多古怪的别字,不懂行的人大抵是看不懂的。
妘昭昭打开囫囵看过一眼,未施翠黛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古往今来商会皆是如此,不会用寻常的字记录行当里的各种规矩,既是有意隔断外商,也方便遮人耳目。
见她不作声,堂主悉心提醒道:“妘老板对东隆的商规有何疑虑?”
先前同妘老板呛声的中年男子挖苦道:“许是看不懂。”
“也是,妘老板好像并非汴京人士吧,没什么见识,怎么好懂京城的一些规矩呢?”
沈老板本想替妘昭昭嘲弄回去,却看见小姑娘静悄悄地站着,一幅处变不惊、胸有成竹的风度,一腔不忿忽然就无知觉消了下去。
犹记得多年前,同样是这群人,同样惯会小瞧讥笑于她,后来呢?现如今他们即便是咬着牙见了自己也要敬上三分。
妘昭昭比之当年的她更加气质安宁,姿态镇静。能无知无觉在汴京书商行当里分得一杯羹,本就是个有本事的,想必她自有主意。
想通这一点,沈老板也不再动怒,她安心就座,静待欣赏妘昭昭让他们吃瘪的模样。
朦胧的光照进屋内,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
三三两两的哄笑声中,妘昭昭略挑了眉,佯装疑问道:“商规十条规定,书册价钱都需经过同行公议,可我瞧,同样的册本在不同书肆中卖价怎么有所差异?”
同行公议是商会摆在明面上的说辞,实际上因着各书坊规模不一,多少存在抬价削价的景象,不过从无人敢有异议罢了。
座上几位原本笑着的书商闻言敛去神情,蓦地不作一声。任谁在打压同行的时候,忽然被戳破自己本也是被打压的一方,脸色都不会好看。
妘昭昭继续低头翻着商规条册,“十二条,书商不得逾矩盈利。既如此,如何还有书商私制袖珍本,专供科举考生挟带舞弊用呢?”
这种专作挟带之用的刊印小册,她曾在林青哪里见到过。不过林青倒并非有意舞弊,他不过是缺钱买书,所以捡了别人扔去不用的。
这一回轮到刊刻“小抄”的书商诺诺心虚。
妘昭昭低眉接着道,“十四条,不得私自翻印他人书册。这条规矩又有多少书商遵守?会馆只说禁令,可有什么举措以保证书商之利。”
如今市面上,盗版书籍数不胜数,有人得益,便有人吃哑巴亏。
说到此处,已经有人忍不住被挑起火来,坐在末位的一位书商脸色涨红,猛地拍了下桌子。
“说起来,上回的李老板盗窃我的书稿私刻,会馆怎么还没给个交代,还望堂主主持公道!”
不少书商显然被戳到痛处,纷纷附和,“我聘请名家写得文稿被轻易据为己有!真是岂有此理!”
实则抄稿一说,同行们之间早有纷争。但里头还暗含一桩门道,凡是加入东隆会馆的商家,出书时需将文稿上缴给林氏书刻,虽说这条是并非强迫条例,但谁敢主动疏远林氏?
书商们心有不忿,气氛剑拔弩张,甚至开始互相指责起来,却仍旧不敢将矛头对准林氏。
妘昭昭捻至下一页,看热闹不嫌大似的继续丢炸弹,“二十条,事关会费以及摊派杂税……”
提及钱财这里,她有意停顿。
商会作为行业牵头人,在店家遭遇资金困难时会为其提供扶持,同样平素里也会征收摊派费用。
闻言,在座的书商们好似回过味儿来。
往常会馆催缴会费时来得极勤,可若真有求于他,商会还需召开书商大会,极尽磨蹭拖延。
汴京书商的垄断之豪不是别人,正是林氏刊刻。
但即使明白这个道理,又能怎么办,若是违背东隆会馆,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他们甘心居于林氏之下,也不全是因为林氏资格最老,而是隐隐知晓林氏背后有贵主保举,虽不清楚是何人,但必定是一般商贾惹不起的。若真得罪了贵人,怕是到时连取得商号都成问题。
书商们舌根犹如被锁住一样,喧嚷之后又支支吾吾不发一言。
大邺年间,书商乱象丛生,妘昭昭不过随意捡着几样说了说,不出所料有人开始对号入座。
沈老板倒在座位上笑得发颤,她没想到妘昭昭能将这些腌臜异事都挑明了说开。
“哎呀,堂主呀,看来这会馆可得好好整顿一番,触犯规矩的可不少呢。”
妘昭昭合上商规薄册,表情仿佛极为难,垂眼念叨叨:“会费一百两,我拿不出手,更羞于承沈老板的情。在皆堂近来资金紧张,如此一来,只能辜负堂主美意了。”
话里话外好似在解释,她不加入东隆会馆并非因为你这会馆不作为,而是她囊中羞涩,拿不出银钱。
堂下书商咬牙切齿,真是信了她的邪,就因为钱不够?那何必之前还挑挑拣拣说那么多无关的话!
沈老板听得有趣。
这小妮子将一池水搅混之后,又举重若轻地主动走下台阶。
可转念一想,不由有些担忧。
妘昭昭察觉到她的心思,了然微笑,“时辰也不早了,凌锋大人的令郎现下许正在书堂里候着,今日我还得替他讲学。”
众人闻言,当即沉默下来。
汴京之中谁能不知凌锋,他可是个连长公主都敢擒拿的莽汉!如今又深得新帝器重,在大理寺中颇有威望。
妘昭昭既同凌锋有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看来她也轻易招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