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读书室惊魂后，魏清源就事务繁忙了起来，竟接连几日没有外出。这天夫子找到他，说学堂内文具和口粮都所剩不多了，请他务必抽空出门一趟，及时补充起库存才好。于是下课后，魏清源同吴拙甫打了声招呼，便走上了街头，然后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姚记。
姚记的小伙计历来精明练达，这日却对他分外热络：“魏公子来了，小姐候您多时了。”说着将他引到后厅。
这是魏清源第一次被请进姚记的后厅，听说这是只有开设了大户头的客户才能入内议事的。他走进门，只见姚承尘正翻着一本闲书在吃茶，旁边的乔师爷一如既往在看账簿，只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便继续低头忙于计算。
“清源，快过来坐，我有东西要给你。”姚承尘热情地招呼魏清源与她隔一盏茶坐下。
方才的伙计走入内间，不一会儿捧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姚承尘伸手接过纸盒，将它在魏清源面前打开：“这是歙县胡记产的徽墨，你看上边的纹样，何等精美。这方墨限量出产，总共只有一百块，不知你喜欢不喜欢，我就擅自做主为你备着了。”
魏清源一阵堂皇，连忙起身拱手：“姚小姐这是做什么？我只是学堂一个跑腿的伙计，这种厚礼我可受不起啊！”
“受得起受得起，上次你替我解围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姚承尘招招手让他坐下，“快坐下，尝尝我们刚到货的新茶。”
但是魏清源还是不肯落座，他面有难色，继续推却着这份昂贵的礼物：“姚小姐，你也知道的，我读书不精，这种好东西给我纯属是浪费了。”
姚承尘豁达地摆摆手，表示魏清源太过自谦了：“一方墨而已，清源言重了。书生有书生的用法，商贾也有商贾的用法，既然是限量生产，那我倒是觉得，把它赠与你比赠与任何一个书生更有用途。你不要感到不好意思，这都是你应得的。你快坐下吧，我还有事情想要问你。”
听到姚承尘这样说，魏清源便顺势想起了那日的场景，不过他守口如瓶，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桩奇闻。见姚承尘仍要用他，便半推半就着收下了礼物：“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谢谢姚小姐记挂。敢问小姐今日为何事找我？”
“其实还是那天的事。”见魏清源收下礼物，姚承尘便笑着放下心来，这下可以直言不讳地向他打探事情了，“沈公子他在学堂读了这么久的书，想必你也十分了解他的情况。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他现在的学识进展到了哪种程度？或者说，以书生们的习惯来讲，他下一步会如何打算呢？”
姚承尘所问之事与魏清源心中的猜想无异，果然还是与沈念卿有关。不过，答案如此显明的问题，她不直接问沈念卿，却转着弯的来问旁人，可见是事有不顺。看那日两人交谈的情况，出现这样的局面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姚小姐，一般来讲，学堂的书生大多不是为了识文断字，他们都是在准备参加当朝的科举考试，进朝为官。至于最终名次的高低，官职的大小，就只能凭个人本领了。我们学堂内有几位书生已经先行通过了乡试，现在就等着参加会试了。还有一些书生家境较好，通过乡试后会前往京师有名的书院去进修，据说名额有限，所以可能需要托一些关系。”
“那沈念卿呢？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据我所知，沈公子年领比我略长，在学堂已经待了七八个年头，学习异常刻苦，但是至今仍未通过乡试，所以恐怕他暂时还需继续学习。”
姚承尘略感意外，一个看起来脑子里只有诗书礼义的人，怎么会学习了这么久之后仍然没能通过乡试呢？“他这里，”姚承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什么问题吧？”
魏清源笑着摆了摆手：“那倒不是，悟道有早晚，个人能力不一，悟性也不一。有十二三岁就中举的神童，也有五六十岁才中得秀才的大器晚成之人。依我看，沈公子头脑悟性并没有什么问题，可能只是差一点应试的运气，说不定哪天就突然考上了。”
“不过……”魏清源记起了一些坊间传闻，但是他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清源，有话但说无妨，你今天所说的话不会走出这间屋子。”
魏清源顾虑地看看一旁扔在拨动筹珠的乔师爷，不知他究竟有没有把二人的谈话听进去。
“姚小姐，我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沈府的二公子，也就是沈公子的弟弟？”
姚承尘努力回想着：“可是沈老爷续弦所生的那位？我不太了解他的事。他与此事有何关联？”
魏清源将头凑向前去，压低了声音：“坊间传闻这位沈二公子自幼聪慧，沈老爷重金聘请教书先生私下授课，效果非凡，年前已经通过了乡试，现正在家中准备会试。沈府众星捧月，将城内和邻县最好的先生都请来，专心致志教导神童，就指望着他一飞冲天呢。”
“竟有这等事？既然请了先生，为什么不一并教授两个儿子呢？”姚承尘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从刚知晓婚约一事时便知道这位沈二公子的存在，但是却一直有意无意地没有关注此人，没成想他的经历却成了关键信息。这样看来，沈老爷厚此薄彼的事情恐怕早就在坊间传开了，那他们的婚约……
“嗯……这个嘛，隐约有听过沈夫人较为严苛和泼辣的传闻，沈公子家中既然已经请了老师，他自己还外出前往学堂读书，恐怕是与这位夫人脱不了干系。”
魏清源小心地斟酌着用词，但是姚承尘依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就是说这位后娶的沈夫人刻薄又挑剔呗，为了自己儿子能够压前夫人的子嗣一头，费尽心机吹枕边风，争夺沈老爷有限的精力，这种事从前不时听到丫鬟和用人们提起，在大宅院里也见怪不怪了。不过现如今此事轮到了沈念卿的头上，对姚承尘来讲又具有了不同的意义。
去沈夫人或沈老爷面前为沈念卿分辩是不可能了，姚承尘只得另想办法。她灵机一动：“那依你看，如果我们请学堂内的老师单独指点沈念卿，或者找乡试的考官指点他，会有帮助吗？”
魏清源想了一想：“若能得到他们的帮助，自然会对沈公子大有助益的。现在城中的大户人家，没有不请考官赴宴的，学堂里的学生，也没有不向夫子行好处的。个人的学识只是像这茶叶一般，不可或缺，但是夫子和考官的提携却似这无形无味的水，缺少了这碗水，茶叶的醇香要什么时候才能被赏识到呢？”
姚承尘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方墨也算是没有白送：“好，你的意思我听懂了。那你能不能帮我张罗此事？”
魏清源连忙笑着摆手道：“姚小姐，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学堂打杂跑腿的，我哪有那样的本事。不过我可以帮你引见一下学堂管事的夫子，我想他或许更熟悉其中的路数，你看这个方法如何？”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姚承尘举起茶碗，以茶代酒，与魏清源隔空碰杯，庆祝他们达成合作。
魏清源也举起茶碗，用相应的礼节回应着。
“老师，依您看我这件事处理得如何？等不如动，我的动向对吗？”魏清源走后，姚承尘就忙不迭地向乔师爷拿主意。她知道，虽然他一直在旁边佯装看账簿，其实注意力全都放在二人的谈话上，他说着要任其自由发展，其实心里是很想为承尘把把关的。
乔师爷抬起头来，神情算不上明朗：“小姐，等不如动，这句话是没错的。至于动向嘛，就要看你们二人如何相处了。对有的夫妇来讲，这个动向是对的，对另外一些夫妇来说，这个动向又是错的。而对同一对夫妇来说，有的时候这样决定是对的，有的时候又是错得离谱。所以你的做法能不能得到他的理解和欢欣，还是要看你们两个人是怎么沟通的。”
“哦？老师，您这还没有婚配，怎么懂得这么多夫妇长夫妇短的，原来您闲着没事干净研究这些了！”乔师爷这一席话堪比绕口令，说得她云里雾里，全篇只捕捉到了“夫妇”二字，其余一概没有听懂。
“你这没正形的，又来拿我取笑。”乔师爷佯装愠怒，但是飞扬的嘴角出卖了他，“老夫的意思是说，就像我们与别家商户订立契约一样，与其盯着条款一条一条看对不对，不如多去登门拜访，把每一个条款都套在日常的生意里，想想它们划不划算。”
“但是……但是他不理我呀，”姚承尘想到这里，又委屈地撅起了嘴，“我想着，能不能用这个办法先帮帮他，让他感受到我的好意，然后愿意跟我说话呢？”
乔师爷视线望向窗外，他叹了一口气，指节敲击着桌面，没有再说话。
店中的伙计走了进来，道是前厅有老客户来访，自己拿不准回扣的点数，乔师爷便随他出去前厅处理生意了。后厅只剩姚承尘一人，她坐在桌前，手托着腮，也学着乔师爷方才的模样望向窗外。虽然他方才没有明说，但是姚承尘也从他的神情中隐隐约约感到这项谋划有失败的征兆，心中登时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