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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朝天门腰斩总舵主 土司城血洗梁上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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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川东逶迤而艰险的夏季丛林中,一支白帕、白衣、白幛、白旗的队伍红眼青脸、咬牙切齿,奋蹄向前、奔跑呼啸,他们要为死去的民心堂总舵主报仇雪恨……

    前方捷报源源不断地传递给重庆府,传递给大明朝廷,这就让陆炳和严嵩党羽更加手忙脚乱、心急如焚了,因为他们想借刀杀人,让两万土家军被十万羌军像裹叶子烟或者包汤圆一样裹了包了,然后悄无声息的不见了。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决江洋大盗黄俊,让朝廷丢失的五百万两官银有一个圆满交代,他们这些缉盗官员也可以加官晋级、领犒补偿、风光朝野。同时,还可以让武陵十几家土司从这个世上名正言顺地消失。更为重要的是,也可以狠狠打击李春芳、徐阶、邹应龙、海瑞这些招安派,让严嵩父子的朝权更加稳固牢实。陆炳匆匆赶到重庆府,夯拉着巴掌大一双耳朵,阴鸷着一双眼睛说,上次我坚决要求带走黄俊,你们却坚决不答应。现在好了,他儿子黄中已经占据了白草羌,斩杀了白什尔,封祭了插旗山,马上班师回府,你们看怎么办?

    徐可求到底得了人家的银子,坐在楠木靠背椅上无奈地说,没得真实凭据,只好“天上一朵云,地上一朵花,散了”噻。到时候把证据坐实了,再缉捕人犯不迟嘛。

    陆炳凶光如毒地捏着拳头说,“一根灯草,说得轻巧”,已经有人在做严家父子的文章,嘉靖皇帝似乎也犯了糊涂病,开始怀疑严家。一旦黄俊的事情不成,官银找不回来,我们这一档子人,都是“哑巴吃开汤圆,烫都要被烫死。”

    徐可求是徐阶的人,不会给严嵩一党多少面子,同时也怕惹怒袍哥人家,无端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推卸责任说,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一坨烫手的山芋,你说怎么办?最好是还回夔州府,夔州府的人犯,由陈时范看着办。

    陆炳挥手做了一个砍的动作,十分干练地说,杀。夔州几百里奔波,只怕途中有变,就地斩首。再说那个陈时范,也是个乳妇仁慈、沽名钓誉之人,横不下心、下不了手,肯定会放虎归山、放龙归海。

    徐可求惊魂不安地说,人家的子侄都是灭羌功臣、社稷栋梁,皆有万夫不当之勇,身怀绝技之功,敢杀吗?能杀吗?

    陆炳一阵“哈哈”癫狂大笑,连屋上的黑瓦都震落几块,在滴水石上砸得“当当当”直响。他在笑声里说,一个人是不是功臣,不是他自己说了算,而是朝廷说了算,我们这些官员说了算。他们的功夫再高,总没有苞谷酒的浓度高、断肠草的药性高、太师爷的计策高。凯旋回来之时,在朝天门码头的庆功宴上,让他们全部上西天,和他们的帽顶大爷总舵主在阴曹地府相聚。

    整天像饭蚊子一样“嗡嗡嗡”叫唤不歇的徐可求,此时此刻再也不敢多嘴了,没想到锦衣卫的指挥使这样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他只好心惊肉跳地端着武陵“女儿春”毛尖茶索然无味地品饮着,默想面见黄中时的开脱计策。一只怀孕的大母鼠从脚边“嗖”地蹿过去,把他手中的茶碗盖差点儿吓掉地上。陆炳忽然低下头悄声说,徐大人要避祸也简单,放出风去说,告密的是梁上鼠,杀人的是食人鲳。

    徐可求疑惑地问,这样陷害陆将军,行吗?

    陆炳背着双手,游走几步后对屋外大声呼喊,来人呀,通知重庆府通判,昭告全城、晓喻叟幼,在朝天门码头斩杀江洋大盗黄俊及其党羽,让那些横行川江上的土匪袍哥看看,朝廷是怎样惩治响马盗首的。如果再有人偷窃官府,与朝廷作对,下场如此、必然如此。

    重庆的初春是寒冷的,虽无雪花飘飞,但江风如刀,生生地吹刮着人们黢黑的脸巴和裸露的手脚,吹刮着街巷长长横斜的枯枝枯叶。黄俊、谭景雷、李仲实三人手绑脚捆地站着监押车,从重庆府大牢被押解出来,一路上裹挟着数万不怕寒冷的民众。他们有叹息的,有喊冤的,有愤愤不平的,也有怒骂不绝的。大家蜂拥到朝天门码头,午时三刻还没到,即便是厚重的棉花云遮住了太阳,但还是有几丝明明暗暗的光线漏洒出来,让人们分辨出一天大致的时辰。当然,官府是不用看天上的太阳移动来计算时辰的,而是看郑和从西洋带回来的洋钟,或者看古老的漏水、燃香来判断时辰。监斩官李廷龙,因为弹劾四川巡抚王大用兵败白草羌有功,被朝廷刚刚任命为重庆府通判,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监斩黄俊一党。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油漆板栗树桌子后面,半闭着眼睛、摇晃着脑壳、品饮着细茶,一会儿看看天上翻滚的黑色厚云,一会儿瞧瞧跪在斩台上的人犯,一会儿眺眺呼啸奔涌的川江,怀想着自己未来一马平川的仕途,不觉会心地笑了,笑得那样幸福、那样清甜、那样自觉、那样让周围的人跟着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李廷龙祖籍湖南,先祖因求生拉纤落脚夔州府,至今已有十九代。在夔州府奉节县方圆三百里范围,从大禹治水算起,到嘉靖炼丹为止,他是第一个高中进士的人,或者准确地说是捐贡进士的人。在当今明朝,什么都是流转商品,什么都可以估价买卖,房地产可以买卖,女人孩子可以买卖,进士官员同样可以买卖。所以,手握监斩大权的李廷龙很牛皮,很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正当他品毛尖细茶哼土家小调的时候,计时官跑来报告,午时三刻到了。

    李廷龙从竹筒里抓起令牌掷地有声地喊道,斩!

    三个头包红帕、身穿红褂、脚穿钉子鞋、壮实像水牯牛的刽子手举着寒光闪闪的锋利大刀,正要“咔嚓”落下的时候,只见管弦子拉着管梦姜从人群中一边拼命向前拥挤,一边声音嘶哑呼喊,慢些动手!

    大家还没有从惊异中反应过来,管弦子和管梦姜已经跪在监斩官李廷龙面前了,一手抓着破旧胡琴,一手提着满满酒筒,管梦姜怀抱三只缺边土碗。管弦子痛哭说,请李大人开恩一口气,让我们给恩人喂一碗上路酒。

    干瘦得像鬼鸟的李廷龙“嚯”地站起来,先是愤怒,接着是犹豫,因为黑压压的人群似乎要爆发了。他气势汹汹地说,过时斩杀,要有圣旨。你有吗,跛脚老汉?

    管弦子哭得喉咙扯巴背地说,而今场面,讲的是同族、同学、同乡、同年、同门。通判大人出生夔州,一方模范,和我们黄大爷也算同乡。同饮一江水,同是故乡人,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迟杀一刻?早杀一刻和晚杀一刻,都是一样杀,一样地去丰都阎王那里寻求生计。

    这时,看人闹的百姓也齐声哀求呼喊,求通判大人开恩,喂一碗上路酒。黄俊仰天长叹说,管先生父女的心意,我川江龙领了。我横行川江数十年,打劫官船不计其数,杀过歹人,也杀过好人,做成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买卖,死而无憾。我早就知道,孩儿们凯旋之日,就是川江龙砍头之时。

    谭景雷和李仲实也谈笑说,这辈子我们是兄弟袍哥,下辈子我们还是兄弟袍哥,跟着帽顶大爷横行川江,展翅武陵。

    李廷龙无可奈何地坐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百姓声声哀求,任凭川江咆哮奔流。

    管弦子见状,拉着绿蝴蝶管梦姜爬上断头台,让她跪着一一给黄俊、谭景雷、李仲实喂酒,而他却跪在断头台上,泪流满面、愤怒如焚地拉起了李白的《侠客行》。胡琴时而如秋水艰危浸滴石缝,低回哀转,如诉如泣;时而如川江大船飞越三峡,咆哮怒吼,惊天泣鬼;时而如老母赫然痛失幺儿,凄厉惨叫,刀割心肝;时而如苍天积愤发怒,电闪雷劈,豪侠万丈: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年少的管梦姜跪着裸露双膝,瘦骨伶仃地捧着酒碗,从这边跪行到那边,又从那边跪行到这边,失声痛哭地喊着,黄恩人呀,再饮孙女一碗酒吧,去了那边,孙女无法给您老喂酒了。谭大爷吔,再饮一碗酒吧……李大爷吔,再饮一碗酒吧……再饮一碗酒吧!

    忽然,管弦子“苍天呀”一声惊天破地惨叫,胡琴的两根弦竟然“嘎呀”一声断了。他愤然扬起断弦的胡琴,在断头台上掺得粉碎,连胡琴上的竹筒和蛇皮都碎成了粉渣。这时,所有围观的百姓,无论袍哥还是商贾,无论歌妓还是行脚,无论叫花子还是下力工,都轰然跪下、凄厉呼喊,帽顶大爷!总舵主大爷!

    三把闪亮大刀从天而降,直劈黄俊、谭景雷、李仲实仰天而怒的颈子。几乎瞬间,三颗怒目而睁、头发乱蓬的脑壳滚下了断头台;也几乎同时,三股鲜红的血柱飞出骨腔,直扑滔滔怒号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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