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生见童悦说得伤感，心中越发愧疚，她有些呆呆地站在童悦身边，并不动弹。
童悦轻轻地拍了拍桑生的脊背：“你快回去吧，久了，她们该着急了。”
桑生笑道：“我知道的，不过，您不跟我一起回去，她们更得着急。”
“也罢，我跟你一起回去，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磨人呢？”童悦破颜而笑，答应了桑生的请求。
二人回到屋里，童悦担然坐回座位，朗声道：“今儿一场误会，我已与你们桑生姐姐说开。你们姐姐有句话说得对，凡事与其遮遮掩掩，不如一下子说开了。今儿这个事，有一半儿是因为戚先生听到了一个‘杀’字，刚听你们桑生姐姐提到这儿的时候，我也愣住了，在外面想了半天，才想到，戚先生听到的‘杀’字，多半是指‘海砂子’。”
旁人都在安静地听着童悦说话，唯有小莲直接开口问道：“海砂子？那又是什么？”
童悦笑道：“江湖春口，指的是做菜用的盐。有的时候，江湖人有些话怕人听了不便明说，便多有指代。我们管这类话称为‘春’，这个，实是不能跟你们说得太多了。有道是‘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你们也不会真就跟着江湖闯荡，更没必要知道这些了。”
桑生站起身来，对童悦问道：“我跟玉墨姐姐还有小莲，这回回去之后，是不大可能再出来的了，不过王示，之后往来采办都是他的活儿，您能不能给他讲一些。您说‘宁给一锭金’，咱便按这个价，你给报个总数，差多少金，我慢慢赚给您，您看怎么样。”
童悦微微哂笑：“真按这个价，莫说是你，便是你三愿姐姐，她也弄不出来。真要说这些春口，你眼前能见到的，心里能想得出，用咱们平时能说的话能说得出来的东西，都能用这些春口说出来。你想想，那得多少。”
桑生羞赧地低着头。
童悦轻笑一声：“你先坐下，这些事不用想得那么早，这一回回去，下一回什么时候出来，还不一定呢。刚才闹了这么一场，大伙儿的饭也没吃痛快，接着吃饭吧。”
说着，童悦拿起了碗筷。
桑生坐在童悦对面也拿起了碗筷，开始吃饭，其余众人，才跟着吃饭。
一餐饭，吃得寂寂无声，颇有些应了圣人之言：“食不言，寝不语也”。
吃过了饭，让船家撤了残席。
戚玉山、王示二人回到了自己屋里。
屋里只剩下了四个女子。
小莲、玉墨依旧在补觉。
桑生独自枯坐。
而童悦依旧在打坐。
待童悦运行了一周天，缓缓睁开双目，却见桑生依旧枯坐。
童悦站起身来，走到桑生身边，轻声道：“别想那么多了，这件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桑生轻轻地转过头来，只道：“盐不都朝廷专运的么？您跟船家说什么，就提到盐了。究竟有什么跟盐相关的话，不能晚着说了，莫非，这船是走私盐的？”
童悦笑道：“和你在一起，真是一句话都得小心，一个字不能让你多知道。没有私盐，那些盐商，又怎么能够富得流油呢？”
桑生一脸震惊地望着童悦。
童悦轻笑道：“这你又惊得什么？他们是做生意的，不会伤你。”
桑生义正辞严地道：“他们伤的不是我，是因家的赋税。”
“国家赋税，与你何关？”童悦反问道。
桑生站起身来，有些骄傲地道：“匹夫有责。”
童悦呵然哂笑，道“匹夫有责？你如今，不过是刑余之人，你连匹夫都算不上。”
桑生别过头去，也不看童悦，有些赌气似地道：“没有受过官刑，亦没落伤残，谈不上刑余二字。”
童悦也不与桑生较劲，她嘴角微微扬起，冷声冷气地道：“你受的刑，不在肌体之上，你进过监牢，进过红香楼，你这一世，逃不过世人的偏见，姓时的固然胆大，可他要不是拿捏住这一条，他跟他的小老婆，哪里就敢对你起那般无礼？”
桑生转回头，道：“是，可是这又怎么样呢？难道说因为这些，我便要将自己的是非判断都一并抛去么？”
童悦轻轻地摇摇头，道：“桑生，我真的有些看不懂你了，说你老实吧，你又是那么的大胆，说你胆大妄为吧，你却又是那样的恪守陈规，说你恪守陈规，你做的事，又没多少真能合乎规矩的。你想要恪守着朝廷的律条，你便该将我出首，不拘到哪一衙门，直接出首江湖悍匪三尺白绫追魂索命的童悦。可是，你为什么不曾那么做呢？”
桑生睁大了眼睛：“您不是侠客么？”
童悦冷笑一声：“侠客，到了朝廷的口中，还不一样是江湖匪类么？我想，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一成吧？”
桑生微微阖了阖双眼：“童女侠，您说您是江湖匪类，我却不知道您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出首于您呢？”
童悦笑着反问道：“他们，一样不曾做过，你又缘何对他们深恶痛绝？”
桑生轻叹一声：“我也不是对他们深恶痛绝，我是想不到，您人称侠客，如何能与他们为伍。”
童悦笑道：“你想不通，我便告诉你，我们这些人，说好听的，叫江湖豪侠，说不好听的，那便是黑道的匪类。江湖是什么？那不是你在话本故事里看到的那些英雄侠义，那里面是何等的血雨腥风，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也不似你所想的那般皎皎之白。”
桑生苦笑一声：“我以为您会伤我时，您会告诉我，您不是那么残忍好伤，我以为您是侠客高士时，您又告诉我，您没有那么皎皎之白，您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却是看不透了。”
童悦笑道：“你看不透我的地方，便是我看不透你的地方。人嘛，谁也不能活得只是你所看到的那一面，有正面，便有反面，只凭着几句话，几个月的功夫，就想断人所有，咱们，者还差着眼力呢。”
桑生轻叹了口气。
童悦笑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痛快，你觉得，每一个生意人，都应该把他所有的盈利，一笔笔地报税，然后，一笔不落地按着有司衙门定下的税额去缴纳。”
桑生点了点头，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童悦笑道：“你不知道，如今各地衙门的赋税，有多么的乱，你也不知道朝廷定下的赋税，层层回码，到了最下面一层，成了什么样子，京中还好，外阜各地，若不如当地衙门里的人有点子关联，别说大生意，你连个馄饨摊都开不下去。你看到的是有人偷税漏税，底下人看到的却是苛捐杂税太多太重。”
桑生凝着眉毛，道：“据您说，这是官吏贪腐，才导致如此的。不知道京中那些大员，都知不知道。童女侠，这一回咱们往南方去，整理些证据，回头一并给三愿姐姐那里送过去吧。”
童悦反问道：“你以为你是钦差大臣出京了么？”
桑生赧然：“我没这个意思。”
童悦叹了口气道：“如今的吏治，积重难反，便是换一批官员，在这些商户的贿赂下，也撑不了多久的。桑生，你又想得太多了。这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
桑生喟然长叹。
“你们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呢？让人睡不好。”小莲从床上爬起来，对二人咕哝一句，便去找梅子吃。
桑生取笑道：“睡不好，便别睡了，你又不是玉墨姐姐，她是真的头晕了，你却不是。”
小莲一脸茫然地望着桑生。
桑生笑道：“玉墨是真晕，你是看她晕了，跟我们这里耍赖呢。真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呢？”
小莲拈起一颗梅子，递到桑生嘴里：“姐姐，方才没有说出来，现在就别说了。”
桑生吃了梅子，对童悦道：“我有时，真想像她似的，就这么不通世事，也好。”
小莲有些不大高兴地瞪着眼睛。
童悦笑道：“你要是像她似的，咱们现在这些人，又都会是什么样呢？”
听到童悦的反问，桑生心里一惊：是啊，如果自己真和小莲是一样的性子，这些人现在会怎么样呢？
不用说，自己肯定是早就在红香楼里挂牌接客了。
玉墨自然还是在做针线。
小莲在春娘的教导下，估计离接客不远了。不过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接了春娘的班，成了京城里最年轻的一位鸨母。
至于戚玉山，也许会被其他人救起吧，也许，根本没有人救，直接冻毙于冰雪之中。
而童悦，镇上的旧屋，一直没有人住，她可能来去更为自由吧。
……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童悦一声：“你啊，刚还说羡慕小莲，这会儿又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呢。要我说，她歇过来了，你也躺下歇着去。上午那一觉，在那胡思乱想，指定也没歇好。”
桑生自学童悦说得有理，朝童悦笑了笑，便去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