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依从牵着自己的小手，顿住了脚步。
外头是青天白日，隔着青色的布料，能看到泄露出的零星天光。
“阿兄有许久没见天，我问了太医，说是要适应片刻才能摘下。”
少年稚嫩的声音自耳旁拂过，解释罢捏捏自己的手提醒着：“前头这里有三步阶，我走一步你走一步，小心些。”
那高出少年半头的郎君点点头，跟着近处的步子，试探着迈下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下来了。”
李治握了握手里骨节分明的指，冰凉的温度传入掌心，再回头看了眼抿唇踉跄的阿兄，搀着不言不语的人就近坐了下来。
冬日有些暖和，落在青年瘦削的身上，那双唯一活泼的眼睛被绸带暂时遮住，只能瞧见他苍白到透明的面色。
不过短短的几年，好好的阿兄就成了这样。
不晓得阿娘九泉之下，是如何地伤心呢？
李治如是忧虑着，端详了好半天，方试探地抚上那蒙在眼睛上的布带：“阿兄觉得眼睛难受吗？”
那郎君摇了摇头，张开手向暖热的地方，泛白得嘴唇微微勾起，显出酒窝窝来。
才终于添了几分灵动和生气：
“好久没晒太阳，方觉出它的温度，啧，怪了，以前在这东宫里头，怎么就老是以为大冬天的太阳冷呢？”
这才是熟悉的阿兄嘛。
李治松了口气，正要回答，却无意瞥见对方头上的几丝银白，鼻头一酸：“这冬日虽有些温度，但也有冷风，这外头不能呆太久，不然是会得风寒的。”
李承乾抬起了头，视物不大明显，对面人影微动，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鼻音。
这孩子多少有些多愁善感了，似乎今日尤外不对劲？
头皮忽生刺痛，李承乾蹙了蹙眉。
“雉奴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孩子……”
他感慨着，心知对方在发上的小动作，任由着对方打理梳弄，继而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解开了布。
发顶“吧嗒”“吧嗒”两声，冰凉的水意跌了下来。
昏黑，模糊，重叠，李承乾缓了好半刻，方转头，沿着脑袋旁的胳膊肘，仰头看去。
那青年郎君的眼睛很是好看，映着天上的白云，流转着清亮又轻快的光彩，俊秀的脸庞没有阻挡，皆暴露在了太阳底下。
“阿兄！”
少年看了他许久，不知为何心头难受得很，憋了憋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颤抖的身子投入郎君的怀里，湿哒哒的眼泪浸入肩膀，素白的丧服包裹着颤抖的身子，满满的是对对方得依赖和渴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阿兄，阿姐走了，兕子也走了，她们一个个都要走，我好害怕，好难过……”
他哭诉着，不知是在伤心还是迷茫，明知问的话让对方更是难以回答，还是问了出来。
长乐公主走了，晋阳公主也走了，她们带走了父兄的爱，也带走了宫里唯一的快活气儿，几月前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接连逝去，更让人体会到了生命的无常。
“你……莫要伤心，”隔了数百年，李承乾依稀记得这两位早逝的阿妹，不由轻叹：“再想想，也未尝不是好事，人生无常，有如意精彩的那部分够了，走得早，就不会吃后头的苦头了。”
他云淡风轻道，只是那安慰寡淡且徒劳，甚至添油加火般，惹得怀里的人愈发哭泣。
敏感的太子心思百转，忽然像是极怕什么似的，柔软的手紧紧攥住了阿兄的衣服，又掉起泪来：“不对的，不是的……”
不会再吃苦头的，他永远不要阿兄再吃苦头！
如是暗自发誓，无人知道到少年心头略过的狠意，轻轻地，又倔强地推开对方，清亮的眸子里是与往日全然不同的坚定和霸道。
“雉奴要保护耶耶，保护阿兄和阿姐阿妹，谁也没资格让你们吃苦头，半分苦头都不许！”
年轻的太子誓得认真，他身旁同是素缟的郎君却突然呵呵朗笑了起来，明媚的阳光照到两人身上，一扫方才的伤痛低迷，颇为赞赏道：“雉奴有大志向，想必皇帝甚是欣慰。”
笑毕正色，捧起他白纸般的小脸，与那黑漆漆的眼睛迫着对视，直直看进对方的眼睛里。
“治，想不想……”
远处次第枯叶的遮掩下，那郎君一句话完，少年蓦地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