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了一下眼角，擦掉了眼泪，转头向书房走过去。
书锦的小书房里有很多杂书，其中包括一些医书。
他想结合后世的经验，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办法，去解决这次的疫病。
无论如何，书小锦。
千万别出事啊。
小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天，宁霄抱着一摞书前往县府衙门。
县官正和一个清俊冷厉的书生说着话。
“大人。”宁霄朝他拱手，“听闻今日城中有疫病，小民将家中医书翻了好几遍，发现了几个方子。”
他先递上了《靖康纪闻》：“以黑豆二钱，令炒香熟、甘草二寸炒黄色，右二味以水二煎一盏，时时服之自愈。”
又递上《与王敏仲书》中：“这里面说，用姜、葱、豉三物，浓煮热呷，无不效者。”
县官接过来，却没有摊开：“这两个法子松玉也和我说过了。”
“我们都已经试过，目前没有取得什么样的进展。”
那清冷书生正是梁松玉。
他朝宁霄微微一点头：“宁公子。”
宁霄也冲他点头：“梁公子。”
梁松玉道：“我自幼读书杂，疫病之事一出，我便与县官大人说了看到的偏方，这几日我们也有所试验，只是收效甚微。”
宁霄攥紧了手，第一次暗自悔恨自己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摆烂咸鱼，没有好好学习。
他努力地搜肠刮肚，突然想到了什么：“敢问县官，集中管理的人员都如何安置？”
县官道：“都隔离在一处，与外人不相通。”
宁霄认真道：“烦请大人下令，将所得疫病人等分开隔离，以防止交叉感染，病毒变异。”
县官眉头一皱：“你说清楚，何为交叉感染？何为变异？”
“交叉感染，是指病人之间的相互影响，使得病毒产生了一些改变。”
“病毒变异，是指由于各种原因，病毒产生了变异和升级。”
“…………”
县官消化了一会儿他的话，半晌犹豫着点了点头：“理论上确实是有道理的，若是如此，那便按照你说的，将所有病人都分开了管理吧。”
“最好还能有武装好的志愿者，定期关心患者的身心健康，替他们擦擦身体，清理清理卫生什么的。”
县官沉吟了片刻，道：“都按照你说的办。”
从县官衙门出来，梁松玉道：“没想到宁少爷如此的忧国忧民。”
“其实我没有那么伟大。”宁霄淡淡一笑，“只是这场疫病牵扯到了我关心的人。”
“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
书锦自从到了县府，便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
他一开始在忐忑害怕之余还有一点心中期望的，虽然明白宁霄不来是最好的，可是依然会有一点隐秘的期待，想着哪一天一睁眼，宁霄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后来，过了一天又一天，他便渐渐不抱期待了。
没有人来看他。
之前和宁霄吵了架，他不来看自己，也是正常的。
可是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呢？
他不知道。
所有人都被关在了一起，他默不作声地听其他几个人或哭，或遗憾，说着心中仍然挂念着人，不由自主便会想起宁霄。
有关在一起的病友同他聊天。他偶尔应一应，但从未向别人提及宁霄，只是在别人问到他心中是否仍然有挂念的时候，默默点了点头，但是从来不说是谁。
宁霄是他心底最深的牵挂，不想分享给其他任何人听。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县官大人突然下了令，将一开始所有人关在一起变成了一人一间。
他连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从早到晚。睁开眼看着日头慢慢升起，又麻木地看着日头渐渐落下，直到消失不见，一天便就这样过去了。
应该是疫病的副作用，他的四肢上长了斑疮，身上渐渐无力起来，翻身花的时间越来越长，还隐隐有些腹痛，躺一会儿会缓解，但是没一会儿便又来一阵。
渐渐的，他躺着的时间越来越多，坐起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身上的疲懒让他对每天睁眼后的时光都没了期待，只是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
他一边想着宁霄，一边又庆幸宁霄没有看到自己如今丑陋又麻烦的样子，如果自己这次真的会死，至少留在宁霄印象里的，一直会是那个眉眼清绝的书小锦。
而不是现在这个，身上长满斑疮，面容枯瘦丑陋的病人。
又过了几天，突然来了一个人。
穿着从头裹到脚的粗布衣裳，纱布蒙面，身形高挑强壮，在屋里点了药草，便来解书锦的衣服。
干什么！
书锦本来精神已经不太集中了，见那人的手伸过来，神经难得紧绷了一瞬，努力着挣扎去避开他的手。
可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挣扎，只能看着那个人解开自己的前襟，将自己轻轻托起，给自己脱衣裳。
他索性也不挣扎了，只是轻声问：“你干什么？”
来人不说话，只是将带来的手帕放进端进来的水盆中浸湿，又微微绞了绞，然后给书锦擦身体。
那盆中的水呈淡绿色，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书锦脊背微微一紧，随即放松下来。
他等那人给他擦完了上半身，执意要从他手里接过手帕：“下面的我自己来吧。”
那人犹豫了一下。
书锦朝他坚定地伸出手：“长了好多斑疮，丑。”
那人将手中的帕子给了书锦，然后认真地摇头。
不丑。
“不能说话？”书锦问他，“是不是县官大人让你们来的？”
那人点头。
“不说话，是怕过了病气？”
那人犹豫了一下，点头。
“辛苦你啦。”书锦朝他温柔一笑，自己费力地从床上起了身，将帕子浸在盆里。
那人犹豫了一下，打手势示意自己回避。
书锦点点头，看着那人出了门，再也憋不住眼底翻滚的情绪，泪如雨下。
傻瓜。
蒙了脸有什么用。
那只手牵过那么多次，怎么可能不认识。
宁霄出了门，将脸上蒙面的纱布摘掉，抹了一把脸。
县官大人采用了他的方法将人分隔开来，避免交叉感染，他便自请做了第一批的志愿者，只是想来看一看书小锦。
书小锦瘦了。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好像对未来没了什么希望。
宁霄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心如刀绞。
好不容易才养胖了那么点，怎么几日不见，就瘦了这么多？
书小锦身体本来就不好，如今再被疫病如此一折磨，更显得形销骨立。
他抱他的时候，感觉像是在抱一朵云。
怎么能这么轻？
若是书小锦能痊愈，他一定会给他买好多好多的盐水鸭，带他去吃世间所有的好吃的，把他养得白白胖胖，最好是抱也抱不动。
他还会带他去看这世间的所有名山大川，书小锦在书家磋磨着长大，还没有什么机会出去游历，去看看大好河山，去看那些高山湖泊与大漠孤烟，将满天的星河印在他的眼睛里。
如果书小锦能痊愈，他一定考上好大的官，能给书小锦撑腰，能拥有无边权势，让书小锦成为最厉害的商人。如果不想经商也可以，有他在背后，想干什么都行。
如果书小锦能痊愈，他就…………答应书小锦，不，是重新追求书小锦，求一个可以和书小锦在一起，可以照顾书小锦的机会。
如果书小锦能痊愈…………
求求了，让书小锦痊愈吧。
如果他真的需要一个人挡灾，我可以。
只要书小锦可以健康快乐得活在这个世上。
尽管所有人都在努力，城中还是出现了第一个去世的病人。
是个老奶奶。
身体素质太差，扛不住了。
她的子女小辈们脸上的表情很伤心，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哭得满脸都是泪，却只能隔着一道门站在外头磕头，远远得送别。
宁霄站在门里看他们，心里空空落落的。
他突然想，如果在这里的是书锦，自己该怎么办呢？
书锦身子也不好，恨不得今天吹了风，明天就发烧，又吐过血，又受过寒，疫病凶险，他扛得住吗？
任凭他胡思乱想，日子总还是一天天的过。
宁霄依旧每天都沉默地去用药水给书锦擦身，看书锦乖乖地任他动作，脸庞却愈发清瘦，整个人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不知道书锦有没有认出他，只觉得很难说他们俩谁活得更像行尸走肉。
这天宁霄正在往隔离区走，有两个衙役抬着张门板，朝他迎面而来。
又走一具尸体被运了出来。
见是他，两个人微微点头行礼。
宁霄也颔首还礼。
与两个衙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很随意得瞟了一眼。
那尸体上盖了一块布，布下的身形修长清瘦，看上去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他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就往前走，走了两步却突然顿住了。
那个身形……
好像……
书小锦。
他立刻折回身，想伸出手却又不敢，最终一咬牙，颤颤巍巍地去掀盖着那具尸体的白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