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飞廉观辩义连续十日，已至陶景十五年的七夕。
七月七一贯秋雨绵绵的朦胧夜，这年却是桂魄晴射，唯有轻霭缥云，在一钩弦月之下如悬深青角帐。
兰林殿中四壁窗牖皆绮疏青锁，泛着微蓝的月光从交结相扣的木质菱花窗棂，斜穿入屋，在地面亦影印菱花如故。
“真的能穿进去吗？”两只柔白手指颇为小心地掂起钢针，举在窗下，余下三指还扭捏翘起，永清怀疑道，“还不能点灯？”
“西京民俗如此，”半夏也干瞪了半天，揉了揉眼睛，“一定要在月光之下，将彩线穿入七孔针之中，才能乞得心灵手巧，婚姻美满。”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其余三人又默默低头穿了许久的针，却无一人过孔。
“我放弃了，”苏苏捏了半天的针，手腕都有些颤抖，“太难了，白日里穿针引线也就罢了，大晚上这不是要把眼睛熬坏吗。”
永清早就想放弃了，闻之，如蒙大赦，把针插回去：“我也不穿了。”
苏苏切开冰井里放了一天的香瓜，一分为四，放在小几上，香气一丝丝，凉幽幽的。永清拿了一块，吃起来，看着霞君和半夏持之以恒地努力。
她突然觉得奇怪，苏苏是她乳母苏娘的女儿，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半点儿针线没碰过，穿不进去倒是很正常，但霞君和半夏就不应该了。
“你们也不熟针线吗？”冰蜜般的果肉在唇齿化开，她问半夏。
半夏赧颜：“宫中衣物皆有定额，奴婢十岁进宫以后就不怎么碰针线了，更何况后来又跟了公主……”
永清几乎没让她们干什么活，几乎都是递送跑腿，或者帮忙梳洗一类。
“奴婢养父是游侠……”霞君也放下针，“从来没有人教过奴婢女儿家的东西，进宫以后也和半夏一样了。”
“游侠？”苏苏惊奇，“所以你的功夫也是和他学的啦？”
“是的，但是其实…”她被苏苏崇敬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说是游侠，其实不过是居无定所，会些武艺罢了，奴婢就是他在燕阙北郊打猎时，在河里捡到的。”
“你怎么今天看霞君的眼睛都冒绿光？”永清也发觉苏苏的眼神怪好笑的。
“公主，您是不知道。早上我正从少府回来，却碰到了那个湘阴侯世子，凶神恶煞的，和拦路虎一般，不放奴婢走，”苏苏感慨道，“多亏霞君路见不平，和他过招有来有回，我才回得来。”
永清不由眉间一蹙。
湘阴侯世子进宫了？按理说他应该马上要启程回长沙才对。
霞君声音愈小：“我是看苏苏姐姐都被那人逼到墙角了才……”
“终于穿进去了！”
半夏难得欢呼了一声，举起穿过五色彩线的七孔针。
三双眼睛都望了过去。
“不错不错，我们中间终于有个成事的了。赏半夏香瓜一块。”永清拿起插着香瓜的银签递给她。
半夏受宠若惊接过。
永清又道：“我们来玩扶乩吧。”
半夏的香瓜直接呛了出来：“咳咳……”
“公主，这可是七夕，别人穿针您扶乩？”苏苏拍了拍半夏的背。
半夏和霞君还是依命去准备扶乩所用的工具，苏苏陪永清走到兰林殿后庭。
兰林殿颇为偏远，紧邻着上林苑，与外宫只有一墙之隔，此际秋夜良夕，月华如水，流瓦飞甍，数棵木樨枝叶葳蕤正当芳时，馥郁清甜弥盈空庭，下有兰草剑叶翠长，秋萤时时隐现其中。
永清和苏苏并坐阶上，一只流萤飞到她膝上：“自从赵夫人失宠，这宫里竟然有了些太平的意思。”
“都说陛下长情，宠了赵夫人十几年，不过须臾之间，又喜欢上王美人了。”苏苏道。
“王美人？”永清依稀记得这个名号，指尖轻轻托起那点萤光，“是我们见过的那位，出身颍川王氏的王美人？”
“是，今天陛下在清凉殿设宴，湘阴侯世子也去，没了赵夫人的歌舞，去的便是王美人——我今天还在织室看见王美人的宫人和赵夫人的婢子吵架呢。”苏苏还是耳目灵通。
半夏和霞君找来一支长棍作乩笔，直接在木樨树下以沙土为盘，大略就可以进行了。
“请什么神呢？问什么呢？”半夏问道。
“今日七夕，就请牛、女二宿吧。”永清接过乩笔，心中默默许愿，闭眼在沙盘上无意识地随意而画。
虽然知道扶乩请神是怪力乱神，无稽之谈，但画出来一堆横折连线什么也不是，还是无趣。
接着苏苏、半夏也试过，皆是什么都看不出。
半夏便笑：“恐怕牛郎织女忙于鹊桥相会，不肯理人间事。”
霞君接过，她双目半阖，随意而书，倒是真有字迹出现在沙盘上，细细一看，是个离字。
但由于她最近勤学文字，大家都怀疑她是练字练魔障了。
永清问：“你问的什么？”
霞君回答：“奴婢问的身世。”
“那这算准吗？”苏苏推测，“算准吧？你既然是弃儿被人收养，那远离父母，大概是这个意思了。”
“离是奴婢小时候的名字，”霞君想了想，“奴婢幼时襁褓上有一个血书的离字，所以一开始义父叫我阿离，但后面又觉得这名字有离别之意，不太好，给我改名叫侠君，侠客的侠，后来进了宫，大家都以为是云霞的霞。”
半夏遗憾：“那也不算解决了疑问，只是写出了小时候的名字罢了。”
“不如我们先假定织女已经附身侠君了，我们来问你问题，你写出回答——就算给我们一点期待也是好的。”苏苏建议，“公主先来！”
“啊？”永清懵了一下，兰桂齐芳，清香沁脾，一时心胸旷然，没有什么牵挂，“也不知道问什么，那就测个命吧。”
侠君顿时惊慌：“奴婢怎能给公主批命？”
永清莞尔：“玩一玩，也不指望你真是个巫祝半仙。”
扶乩这种事情，问鬼神当然无用，乩者写的字也多受其想法影响。但这却可以看出乩者是对问者和问题的看法。
侠君于是闭目，松弛手腕，缓缓在有些硬的沙土中拖拽乩笔。
沙土之中，显出了“天命”二字。
“你好狡猾，”苏苏凑上去看了一眼，“公主天命，意思只有天知道咯。”
“那苏苏姐姐也问。”侠君抿嘴，难得笑了一下。
“嗯……我要问姻缘——不，不要姻缘，我要一直陪在公主身边。那我也问命吧。”苏苏想了想，“能不能给我多写几个字。”
侠君应声，沙盘上显出一句：“角枕锦衾，公侯绿衣。”
半夏疑惑：“字都是好意思，可公侯应该是朱衣才对，怎么是绿衣。”
永清看到那八个字，仿佛如被凌波池的冷水浇头。
这可不是好字，这两句话皆出自《诗》中的《葛生》和《绿衣》，皆是悼亡之作。
接下来半夏测姻缘，测得一个“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看到这句话，永清沉下去的心终于又归于原位，按住侠君的手，问道：“你是最近在读《诗经》，对吧。”
待侠君点头，永清才松了一口气。
但给苏苏披的那几个字，还是让她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便告诉三人她要去上林苑看夜昙，便执意独自披衣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