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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银刀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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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渐渐西沉了下去,李功等一席人终于赶到了泉亭。

    燕因旧律十里设一亭聚落店肆人烟,以供来往差旅商客休憩歇脚。律令规定虽是如此理想,但落实下去往往要因地制宜,被各种各样的因素限制,无法执行是常有的事。比如这泉亭为燕阙向朝京的路上第一亭,又在两京官道旁,也因为要绕了中间一座高山,竟然被挪到了出城二十里远的地方。

    几间院舍错落相连,书着旅栈酒肆等名头的幡旗在夜风中招展。

    车马在门口停下,被旅肆的仆役牵去了后院,苏苏惴惴不安地跟着李功迈入门槛:“长史,这乡村野店里的游医,真的能行么——”

    尤其只是向旅肆的侍儿一打听,便差人去请的医。

    这乡野游医还连个正经的馆子都没有,还须让人到附近他的田舍去请。

    李功道:“宫中太医多攻妇人内症,或是一些富贵闲生的疾病。朝京倒还好一些,燕阙这边本便是个草台班子,宫中贵人又鲜少受皮外之伤,恐怕即便让燕阙这边的太医令亲自给公主诊治,我也担心他庸医误人。江湖中人,则是完全相反地来了。”

    苏苏懵懵懂懂地点头,眉间忧思却仍未解。

    “长史借过。”他尚在向苏苏解释,身侧便传来一声满是疲倦的低沉男音。

    李功闻之,身形一避,赶紧让开。

    靛衣男子便如怀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托着怀中少女快步进了房间。

    派去接来医师的侍从脚程也快,不一会儿便将一名布衣戴帻的游方医士带了进来。

    苏苏见了他,顿时“啊”了一声。

    本以为江湖游医,又在这一带赫赫有名,多少也当是个鬓发花白的老头了。她先前还纳罕,即便蘧府精锐的脚程再快,那位跟着来的老医师无论如何也是步履蹒跚,怎么也来得这么快?难不成是被背来的?

    但他一抬眼,望向苏苏,却扬起的是一张肤色微黑的年轻面孔。

    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刺耳:“怎么还有女人在?”

    “……你,什么意思!”苏苏恼地瞪了他一眼,却听见床榻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

    医师更变了颜色:“怎么还有。”

    “胡先生有所不知,”李功一抱拳,“伤者也是位年轻女子,怕先生行医时多有不便,我等想让侍女在一旁服侍。”

    什么服侍,不过是想让他教这侍女如何处理伤口,遥遥隔着发号施令,以免教他占了别人姑娘的便宜罢了。

    胡医师冷笑一声:“你们以为行医治人是什么儿戏?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婢子也敢代我行事?真把胡某当成不学无术的赤脚游医了!”说罢重新拾起放在案上的药箱,掉头就往门外走。

    胡医师只是一时意气,他自幼学医,云游江湖之前也曾为两京富贵人家诊治,最晓得这些自诩身家性命极为矜贵的人,最爱故作学问,胡乱指点。他一进来,打量李功等一行人的衣着,便知这趟出诊又要把他拉回到当年最讨厌的生活里了。

    索性找个借口开溜。

    不料一把玄铁错银的剑倏然挡在他身前。

    那剑并未出鞘,只是那人身影迅速,将胡医师吓了一跳,他定下神来轻蔑道:“贵人不会以为,以武力相挟,便可叫胡某屈从吧?难道胡某行走江湖,是第一回被人叫刀剑架在脖子上?”

    “自然不是。”

    挡住他的靛衣男子五官挺拔俊逸,只是仿佛万里奔波而来,脸上满是比旁人更深重的风尘倦色。

    苏苏惊讶道:“许公子,不是才歇下么,怎么就出来了?”

    “无碍,我已休憩够了。”许长歌缓缓放下手中的剑,隐有血丝的眼睛仍紧紧盯着这名乡野医师,他倒是没有一点敌意,只是如此一双眼,也不免有些骇人,“胡先生,我等并非怀有轻薄之心,只是患者伤在胸腹,只恐先生心有忧虑,畏了手脚,反倒施展不开。”

    胡医师一听,更觉头皮发麻。如此隐私之处,又是富贵人家,偏要在荒郊野店寻医问诊,恐怕摊上了什么大事,语气软和了一些,却仍是想溜之大吉:“如此重的伤势,胡某自愧医术不精,恐怕耽搁了病情,几位请另请高明吧,告辞告辞。”

    这下,他却被人提了后颈,扔回了房中。

    胡医师头晕眼花地跌在一张草席上,只恨自己没有和江湖上的弟兄多学些拳脚,心下骇然:“你们,想做什么?泉亭虽不是什么大驿,也有正经驻军与官吏办公的,即便诸位身出显贵,恐怕也背不得人命官司吧!”

    泉亭的官吏也与他有些交情,这又是前后不着的地方,即便是两京的贵人也拿这里的小官没办法。

    那靛衣男子持剑横膝,于他身前落座:“泉亭一带问起跌打外伤,随便拉扯几位行人皆道是你胡鹤先生起死回生,这十里之内还有谁比胡先生医术高明?我等自然不想背上人命,望胡先生也切莫辜负一条人命。”他停顿一瞬,又道,“我等明日即要启程赶路,只是伤情紧急,急需处理,才寻求先生救治。先生有所需,无论利禄,皆可应允,也不必担心我等日后报复。”

    他竟然能许诺无论利禄。

    胡鹤一点都没有欣喜,反而愈发想逃离这个地方——这群人到底什么来头?

    他有意无意地望向门口,试图计划一下逃跑的路线,却瞥见又多添了两名软甲劲装的带刀侍卫。

    胡鹤知道逃跑无望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伤者在何处?受伤多久了?可有简单处理伤口?”

    随后他便见到了躺在床榻上的少女。

    她一身石榴裙,殷红如江花欲燃,那几线被灼烧的痕迹映衬着愈似枯萎的火,只是胸口深色血迹,触目惊心,胸膛正中央隐隐露出一截木箭被剪断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还有一大截存留在她身体里。

    “这就是你们说的简单处理?”胡鹤大为震惊,额上冷汗又下来了,“该不会今天受伤也是诓胡某的,她的伤情可不似你们说的!”

    眼前的少女在尚有寒凉的夜里却沁着薄汗,紧闭的双眼周围皆晕着一圈病态的红。

    刀箭外伤,昏迷不醒是大忌,发热发烧又是一重大忌。

    胡鹤心中又迟疑一下,一名富贵人家娇养的女儿,怎会平白无故中箭?这两名男子所说,举家迁徙,途径乱军之时被流箭射中也太可疑了,怎会连衣衫也似被火燎过的,而她身旁的婢女反而衣着整洁,丝毫没有动乱的痕迹。

    李功安抚他:“先生无需顾虑,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我们也并非胡搅蛮缠之人,晓得即便拔了这箭桩出来,公……她醒转也须些时日。”

    胡鹤不知怎么,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坐在窗下的男子。被薄雾浅浅拢住的月色不大分明,他又坐在角落,灯火皆绕着伤患的床榻,他的脸上一片阴翳,看不出神情,只是背脊皆倚着墙壁,仿佛已然睡去。

    胡鹤最终经求旁边少女父亲的同意,决定还是亲自为这名少女处理伤口。

    只是他展开刀匣之中一排器具时,旁边那婢女仿佛即将昏厥而去,脸色苍白地咬住唇,紧紧地盯着床上的人。

    主仆情深能这么深么?

    这家人真是疑点重重。

    一把把形形色色的刀皆在油灯火苗上烧滚一遍薄如蝉翼,胡鹤就要开始动手了。

    苏苏忍不住问:“她会痛吗?”

    “若她醒着,自然会痛得无法控制,但如今她昏迷,自是没有知觉的。”胡鹤理所当然道,“若她能痛醒,更是好事一桩。”

    苏苏追问:“可痛醒了,还能处理下去?就不能给她用些什么药敛敛疼?”

    胡鹤又把一把刀刃极窄的小刀放在火上烧烤,闻言不屑道:“有。麻沸散是罕物,药引是身毒的贡品,退而求其次则是用花椒止疼,可这荒郊野店,哪里去寻?”

    苏苏默然了,只紧紧盯者在灯下寒光熠熠的刀刃,眼见它逐渐伸向床榻上的少女——

    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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