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白欢本想问问邰英光，该给这些莫须有的鬼起什么名字好。
短短两日相处下来，她再傻也能看出，眼前这位鬼修与她这种小地方考上来的小妖是不一样的。
邰英光的见识和能力，眉宇间隐藏不住的傲气，都在乌岛之上。借生死簿一世更证明他不是一般的鬼。
所以白欢才有他是酆都大帝私生子这种荒唐猜测。
毕竟酆都大帝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白三谦在地府做了百年鬼差，也不过在大典上远远见过酆都大帝一面。
白欢小心问道：“那、那叫张三王五李六这样，行吗？”
邰英光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你觉得呢？”
他险些说出来“你瞎编都不过脑子吗”、“你往常也是这般糊弄上官吗”这样的话，但他忍了忍终究咽了回去，改成，“就没有看起来更高明的法子吗？”
“有的！”白欢郑重点头，“可以去找个大些的坟头，照着碑文抄一下。”
这个主意听起来多少还算靠谱。
“那就走吧。”
邰英光按乌岛说的，选了向西那条路。白欢快步跟上，一路静静跟着，有些不太敢跟他说话。
两人走出去一段时间后，却是邰英光先开了口，“你刚才，为何要说阴阳簿是你舅舅给的？”
白欢已经忘了这件事，听他问起，急忙往前赶了两步，“我怕你跟酆都大帝的仇是那种不方便为外人知晓的，就想着还是别提你了，省得师父多想。”她想说的是，连她都能往私生子方面猜，乌岛要是听了，一准把邰英光想成酆都大帝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白月光冷哼一声，“正经差事不想，别的倒是想得挺多。”
白欢叹道：“下天界就是这样，人多事繁，司处与司处之间的关系复杂，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妙。”
邰英光忽然回头。“听起来，你对下天界颇为了解。”
“啊！就平时听我舅舅他们说的。”白欢匆忙避开他探寻的目光。
邰英光幽幽一笑，转回脸继续走着，“以后，有劳白姑娘多提点些。”
白欢一诧，抬眼看他，“你太抬举我了，我哪有你见多识广。”
“我也只是个普通鬼修而已。”
“嗨！大家都是打杂的，不分你我。”客气话白欢还是听得出来的，但心里就是很开心，“咱们都在四十九处当差，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自当互帮互助，不必客套。”
邰英光笑笑，不再说什么，主动结束了这段没什么意义的对话。
秋风送爽，清晨的铁茶山，山顶雾气环绕，日光照下来变得松松软软，洒在刚坠地的残叶上，仿佛送了它们最后一场体面。
时人立碑布坟多喜坐北朝南，邰英光踩着新落下的黄叶，站在一座高碑前。
这是一座十分排场的大坟，背山面水，立于山腰上一处平地中，风水极佳。
他扫了一眼四周新翻修的石栏，将目光落在了碑文上，“中州陈氏。”
白欢也看过来，“原来是中州皇城的陈家祖坟。”
邰英光挑眉，“你认识陈家的人？”
“我哪里认识他！”白欢忙道：“只是中州的戏班常演他们陈氏的戏。听说中州陈氏是书香世家，却代代出情种。小时候我娘带我去中州看戏，他们就唱状元郎独爱打渔娘。说的是陈氏独子高中状元，却看上了切鹿山下一个打渔的小姑娘，可惜他们陈家是大族，不让那个打渔娘进门，状元郎就拉着他心爱的姑娘投了湖，最后只留下一个两岁的孙子，被陈老爷领了回去。”
邰英光睫毛一落，拿出扇子，将扇柄轻轻抵在石碑上，神识顺着扇柄渗下去，探完之后，接着白欢的话题说道：“这出戏，似乎年代有些久远。”
这个故事他知道。
因为故事里的状元郎，邰英光认识。
“是呀，”白欢努力回想了一下，“有一百多年了吧？我记得那时候我刚会说话，差不多是一百五十年前？”
“确实。”邰英光有一瞬恍惚，声音竟哑了下来，“刚好一百五十年。”
这话说得带着几分心酸，就像邰英光认识那人一般。不过他是千年鬼修，即便见过那位状元郎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白欢不禁猜道：“你认识戏文里唱的那个状元郎？”
邰英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碑文，背影像一棵苍劲有力又有些瘦的松树。
白欢所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一千年前，跟戏文讲的有很大出入。
这位陈公子其实是上任文曲星君向矣的凡身。彼时他下凡渡劫投身与一户姓陈的人家，就是现今中州陈氏的先祖。一千年前的陈家没有现在这般显赫，但在当地也算大户。
十八岁时，向矣春游不慎落入湖中，被一位打渔的姑娘救起。自此坠入情劫，后不惜与家族对抗，携这位女子去切鹿山隐居。再后来妻子难产而亡，向矣心灰意冷看破红尘，入九嶷山三清宫清修，几年后顿悟，飞升回天界，重归北斗七宫。
与戏文不一样的是，向矣没有儿子。因他那位妻子鱼英是难产而亡，孩子胎死腹中。
千年前的这场情劫在文曲星君归位后，便被众神遗忘。但不知道为何，在一百多年前，凡间突然火了一出戏，讲得就是向矣当年渡情劫之事。
向矣是邰英光在天界为数不多的挚友，那日他下凡办差，无意中看到这出戏，便再也没有回过天界。
说好的办完公事回天权宫找他喝酒，邰英光在盛满玉露的酒杯前坐了半宿，也没等到向矣。
直到几年后，北斗第四星突然灭了，司命这才向天尊奏禀，向矣应是陨落了。
文曲星君是星宿之神，死后魂归鸿蒙不入地府不进轮回，待星宿能量蓄满之后，母神斗姆元君便能再次将他孕育出来。
二十五年前，斗姆元君感应天诏，文曲星重归北斗，这第四十一任文曲星君，便投胎与千松甸下的沈家，只待渡劫悟道之后，回归天界。
司命那日让帝君借沈泉的壳子，也是知晓他二人亲厚，只邰英光有些情怯罢了。
没想到在梦境里能遇到故人的点滴，邰英光眸光悠远，神情多了一分怅然。
他忽然问白欢，“你知道文曲星君吗？”
“哈？”白欢被这冷不丁一句问蒙了，她连忙背起天条，“我记得天条中有记载，凡星君，皆是星宿幻化天道孕育的先之天神，而非人间得道者成仙，对吧？”
邰英光的目光难得带了几分温度，“对，他是先天之神。是天界正统、北斗七星君之一，天下所有功名利禄文章学问的守护神。什么魁星、朱衣神君，才情不及他万一。”
白欢觉得他说的有些偏颇，“我觉得文昌帝君也挺厉害，是他建议天尊推行天考，又将五界众生全纳入其中。”
邰英光嘲讽道：“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又怎么能与星君相提并论，不过是个凡人得道者罢了。”
天考一开始确实是向矣的谏言，只是碍于身份，借邰英光之口呈报而已。
白欢听完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讨厌文昌帝君啊！
“莫要妄议上神，虽然你说的这两尊大神，咱俩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但坏话他们会听见。以后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妙，咱们赶紧干活吧。”
白欢说完，拿出一页金文纸来，对照着石碑，问道：“要不这个无名鬼就姓陈吧？要不就叫他陈明，怎么样？”
“不怎么样。”邰英光轻轻勾了勾嘴角，“我倒想了个名字，不如叫他，陈向回。”
“陈向回？”
白欢猛地抬头看他，敏锐地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丝异样。她猜到什么又不敢去求证。
这么巧吗？
跟那个鬼童向回只差了一个姓。
加上他方才无缘无故提了一嘴文曲星君，白欢瞬间就想起那日在酒楼，洪鹏赋身体里冒出来的那道人影，跟那小鬼如此亲近。
她又想起竺南南明明跟洪鹏赋结了契，户籍司却说与她有契约的是文曲星君。
这些复杂又莫名的事情，隐隐透着些古怪，彼此之间好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在白欢眼前稍纵即逝，让她想抓抓不住，想看看不清。
邰英光似乎很满意这个名字，他从白欢手中抽走一张金文纸，立刻施展术法将名字落了上去，“其他的你来取，这张就叫陈向回吧。”
白欢随他又走了几处，甚至下山去对面中州皇城转了一圈，保证将这些假鬼的籍贯生平编得跟真的差不多，这才按约定时间赶回去与乌岛汇合，一同回了四十九处。
回去的路上没有蹭到坐骑，三人都有些走得不耐烦。
但乌岛法力消耗不少，白欢累得已经飞不起来，邰英光这一路竟不再抱怨，安静地出奇。
白欢飞升后没睡过一次觉，此刻屁股坐在椅子上，就跟粘了浆糊一样。
乌岛将一百八十张金文纸按姓氏比划排列好，又仔细查了一遍没有一处空白，这才让白欢送去督查司大院，交给了玄昊炎。
白欢本以为递上去就完事了，可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了。
玄昊炎却皱着眉头道：“你看看！字迹大小每页都不一样，这哪是一个仙写出来的东西？！还有这个表述，极其不规范，前面这张既然写了‘二十九’，后面这张就应写\‘‘一十九\‘‘而不是‘十九’，太乱了！你家管事没教过你怎么写金文吗？金字的大小和颜色深浅都不对！速速回去按金文规范重抄，明早交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