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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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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卫锦程怀揣着书信,穿过城外的森森荒林,自马车上向外头张望,心里暗骂、怎的就约定了这样一个偏僻之所。

    可想到要与安王商谈的事情,他又想,这样一个隐蔽之处也好。

    私藏甲胄这般的谋逆大罪,怎么想也不能在花巷酒楼里商谈,至于安王府——他这个卫家人若敢登安王的门,只怕他那假仁假义的好二弟头一个要拿了他去。

    思及此,不由心头火起。

    分明是一个父亲。

    一个是自小就被当做将星转世的二弟,一个是金尊玉贵的皇后三妹,他这个兄长,却只能仰仗他们鼻息过活。连一个差事要卑躬屈膝地去求,就连他二弟那十几岁的独子卫瓒,都要比他风光尊贵。

    叫他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是以当安王递来橄榄枝时,他只惊愕了一瞬,便迅速下了决断。

    那位以出尘离世、一心修道诸称的安王,竟能与甲胄失窃之事搭上干系,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如今嘉佑帝无子,又无储君在朝,这皇位迟早要换人来做。与其等着过继于不知哪家的皇嗣,不如直接就上得安王这条船,来日他定是要比他那二弟三妹皆笑得长久。

    到那时候……

    他转了转手中的扳指。

    他竟已畅想起自己一雪前耻的模样了。

    马车夫响亮地喊了一声:“老爷,咱们——”

    他教人打断了妄想,随手一鞭抽了过去:“闭嘴,谁准你扬声。”

    那马车夫吃了鞭子,便一缩头,噤了声。

    马车下只有一座荒宅,风过林响,在他眼里却黄金屋似的亲切。

    他将衣摆掸了又掸,才上前小心翼翼地叩门。

    便如信纸那般,前三后四,往复三次,道:“主人可在?”

    那宅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心头便是一喜,心道果然如信中所说,他算是走了大运了。

    那开门的是个面目普通的男人,负手而立,瞧见他便冷声道:“你是何人?”

    卫锦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如信上一般道:“下官是应安王之邀前来,还请先生带路则个。”

    那人听闻“安王”二字,便瞬间变了脸色,蓦地道:“你说什么?”

    卫锦程一瞬间有些恐惧。

    但思来想去,却想安王没有害他的道理,若非安王相告,他怎会知道这藏甲之地,诱他前来又杀了他,岂不是更惹来事端?

    再者,他姓卫,安王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他与靖安侯府关系甚密,这可是送到手的好处,谁会不要?

    如此一想,他便挺直了胸脯道:“下官卫锦程,应安王之邀前来,事关甲胄失窃一案,烦请先生带路则个。”

    他本就有些圆润,这般一挺胸脯,肚皮便凸了出来。

    那人定定瞧了他片刻,仿佛在打量他这大腹能流出几斤油来,却蓦地笑一声,说:“原来如此,先生请进。”

    那笑声阴恻恻的,教人心里头直打鼓。

    他自仰头要往门里头走,却因激动过了头,脚下一绊,却听“刺啦——”裂帛之声,手臂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他还未站稳,只将将一瞧,便大惊失色。

    那男人袖口竟是没有左手,只有一把雪亮的刃,划破了他的手臂。如今又高高扬起,刺向他的胸口,用瞧猪猡似的眼神冷冷瞧着他。

    他便心头一凉,脚下一软,竟在台阶上滚了三四滚,哆哆嗦嗦捂着伤口,高声疾呼:“杀人——杀人啦——”

    荒郊野岭。

    只有他的声音绕树盘旋。

    那男人身后却有十几个黑衣人,就这样自废宅扑将出来,个个儿手中刀刃雪亮,屠夫似的目光恶狠狠盯着他。

    他听见那男人冷声道:“他说出了主人的名字,留不得。”

    他倒退两步,大惊失色。

    却是反应极快,冲着马车冲了过去

    他的车夫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他一把扯了下来,卫锦程一个翻身便上了马,狠狠一拉缰绳:“驾——”

    便是又恨又急之时,却忽得生出几分急智,想起身后的树林来。

    树林!好在还有一个树林。

    夜深人静,只要进了林子躲一宿,这些人也不好寻他。待他逃出去,再图后事。

    生死关头,他恶狠狠抽了那马一鞭子,又是大喝一声:“驾——”

    待他逃出去……

    待他逃过这一劫,他定要——

    却忽得有箭矢自林中飞啸而来。

    一前一后两声,那一瞬间,他恍惚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是剧痛袭来。

    两支利箭又深又狠,却是正正好好穿膝而过。

    马匹受惊长嘶。

    他仿佛一个沉重的面口袋。

    “噗通”一声,自马上坠下。

    +++

    一箭亡母之恨。

    一箭破家之仇。

    卫瓒孤身一人,在树上射过这两箭,便眼睁睁瞧着那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将卫锦程臃肿的身体淹没。

    依稀有哀嚎声响起,他在林中一瞬不瞬地瞧着,无喜无悲。

    阴云闭月。

    一片漆黑中,他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

    或许他也怪不得卫锦程的蠢。

    就连这案子与安王的关系,也是待安王登上了皇位,众人才想通了的。

    安王行事向来周密谨慎,所有与他相关的秘密,一经拆穿,无论如何花言巧语,死士皆会如蝗虫般扑上来。

    若非有这般心狠,前世怎能窃得了大位。

    只是卫锦程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也该想到,谋逆之罪一旦事发,连侯府都要跟着倾覆。

    他却偏偏就这样应邀了。

    意料之中。

    他听见那男子沙哑的声音道:“林子里有人。”

    “此事不可有活口,去追。”

    他倒也不欲隐藏,直接跳下了树去,反身便走。

    却见几个黑衣人影扑将过来。

    藤甲坚韧、刀枪嗡鸣,透着粼粼寒光,如天罗地网一般兜头罩来。

    他却轻飘飘几个错身闪了过去,转眼枪尖似闪电迅猛,忽听天空“轰隆隆”闷雷滚滚,震得四方寂静。

    只听“噗”一声。

    这一枪穿透两个人的身躯。

    探出一个血红的尖,叫这些看惯了血腥的死士也惊了一惊。

    卫瓒这时竟有几分走神,心想京中那些恶鬼传闻现在可并不算冤了他。

    他学的是卫家枪,曾是保家卫国的枪。

    可如今只怕他父亲卫韬云亲自来了,也认不出这枪法来。

    是杀人断命的枪,是恶鬼索魂的枪。

    他回手一抽,便见血花喷溅。

    他本就蒙着半张脸,鲜血又为他绘了半张鬼面。

    越发不似活人。

    又是一声雷声闷响。

    远远有火光闪烁,马蹄声响,似是有官兵发号施令:“查,给我彻查——若甲胄真藏在此处,漏掉了一个甲片儿你我都担当不起——”

    却见那无手男人冷冰冰盯着他质问:“阁下是何人?”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没出声。

    那男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发号施令道:“撤。”

    死士便迅速退去,四散而逃,连地上的尸首都抬了去。

    他远远望了一眼那火光,也迅速隐没在了夜色中。

    只余下春雷阵阵。

    与紧接着而来的,第一场春雨。

    +

    回到万安寺时已是四更。

    雨声缠绵,冲去了他留下的血痕足迹,他路上又换了一双新靴,踏进庙里时,没留下丁点痕迹。

    寺里守夜的沙弥已困得睡去,唯有左右金刚怒目,看他既恨又愤。

    穿过这一间,是金身佛陀、彩绘菩萨,个个慈悲,尊尊端庄,烛光灿灿、金碧辉煌。

    他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提着血染过的枪,一步一步自这些死胎泥像侧行过。

    无尽遥远处有一声一声的木鱼声响,似乎有僧人喃喃念着细不可闻的往生咒。

    渐渐如鬼魂般窃窃私语、如春雷般声声震耳。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一遍复一遍。

    一遍复一遍。

    细细密密,钻进他的耳朵眼儿,钻进他的心尖儿,钻进那走马灯一般昏黄暗淡的往事里。

    鬼使神差一般,他最终却立在了沈鸢的门前。

    夜雨绵绵,只有这静室的门窗亮着。

    那小病秧子又在熬夜温书,少年纤瘦的身影,被烛光投在纸窗。

    他背倚在门板上,

    仿佛被那烛光烧得滚烫。

    屋里的人仿佛听见了动静,响起了阵阵的脚步声。

    那小病秧子提着灯走到门前,轻声问:“谁?”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只有一呼一吸的声音,在雨中消弭。

    这淅淅沥沥的雨,润了他干涸的唇,濡湿了他枪尖上干涸的血迹,也为他的黑衣染上了挥之不去的红。

    沈鸢又问了一次:“谁在外面?”

    他仍是没说话。

    木鱼声。咒声。雨声。

    他想从这温暖的门前离开。

    屋里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半晌吐出两个字来:“卫瓒。”

    “是你吗?”’

    一刹那,万籁俱寂。

    再无声响。

    “别开门。”

    他倚着门,仰面捂住自己的眼睛。

    血红模糊了眼前的色彩。

    他却放柔了自己沙哑的声音,轻声说:“……沈鸢,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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