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才下过雨。由盛而刺眼的光一晒,空气既潮且闷。
杜曼只打开空调。
细微的嗡鸣声启动,扇叶下翻,吹出一股凉风。有黑醋栗的气味——大概,是她昨天睡前提过一嘴,喜欢木质调。丁兰时就记住了,提前喷过室用香氛。
他向来是一位很用心的人。
无微不至的温柔,多金高知的背景,清水自好的情史。
打灯笼难遇的男人。
偏偏,对杜曼只一见钟情。追了半年,在一起两年。中途也有分合,但旁人眼里,从来都是丁兰时低声下气地去哄,杜曼只做不解风情的坏人。
高岭月折腰几次,再玉石心肠的人都要软上三分。
杜曼只在春分答应了丁兰时的求婚。
起因是一场车祸,丁兰时护住了她,自己后背却扎进了玻璃碎片。
及时赶去现场的几位朋友,都说,从来没见过杜曼只哭得那样伤心。悲恸欲绝,好像心和肺都要呕出来,把身体里的血熬干。
丁兰时当场也怔住了。
他从来不认为杜曼只有这样爱他。
她对谁都保持一种恰如其分的距离感,清冷感。知道杜曼只大学同学还给她取过外号,玉观音。那会儿,听起来俗,见人却觉得贴切。
观音垂泪,信徒断肝肠。
丁兰时是一位很懂分寸的人。在那一刻,却莽撞又突兀,问可不可以嫁给他。
其实心里在忐忑,这样的现状怕杜曼只认为,有道德绑架的嫌疑。
杜曼只却点头得毫不犹豫。
时入秋,灰粉色的毛衣沾满他的血。杜曼只捂着脸哭,细卷的发丝轻微地发抖。垂在丁兰时的脸侧,让他下意识偏头,目光也移到杜曼只发红的眼睛上。
救护车的顶上有一只炽白的灯泡。
以至于丁兰时望她,有一种目光错位的惚然。
杜曼只在看他,又并不在看他。
-
杜曼只换上婚纱。
一条缀满碎钻的鱼尾裙,曲线贴合。从换衣间到化妆桌前,短短一段路,摇曳生光。
朋友江斐斐先欣赏到这一风景。
推门,见到杜曼只的第一眼,就忘了自己要来做什么。手里拎起的伴娘裙摆,也无声地掉回漆棕色的地板。
“小只——”江斐斐两眼放光,“今天也太好看了。丁兰时上辈子修了什么福,能娶到我们小观音?”
杜曼只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少见还有闲心打趣:“今天好看,那平常不好看了?”
江斐斐笑嘻嘻告饶。又睁眼睛,纳罕的目光转了两圈,摸了摸她瘦削的肩。
“看起来,你是真高兴。”
“结婚难道还要难过吗?”
杜曼只与面前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一眼,唇角上抿,一个很淡的笑容。
“不……”江斐斐犹豫一下,“你父——周先生不是一直都很想看见你成婚吗?今天他却没有办法来……感觉,挺遗憾的。”
杜曼只眼里才浮起来的笑顷刻散了。
唇角依旧挂着上扬的弧度,却更像一副保持高兴情绪的面具。
镜子里照映一尊笑容温婉的玉石雕像。
“没什么遗憾的,”杜曼只平静地垂下眼,微微下耷的眼角,细看,有一些或许难过,或许疲倦的情绪。但都随一个抬眼的动作,消失,“我也没有打算过,要给他发请柬。”
江斐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替她绑好身后的缎带,妆造师刚好进来。于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跟杜曼只闲聊,解她的闷。
聊到大学,总会心照不宣地避过一些事情——关于周纪淮的事情。
所有人都说不准杜曼只与周纪淮的关系。
应该,是实打实的养父女关系。
但杜曼只很抗拒喊他父亲,托词官方又荒唐。说周纪淮并没有收养手续,没有法律证明,凭什么叫他父亲。
周纪淮后来听见这话,是在大学开放日,他们一起在食堂吃午饭。
当场便说要去办。
这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杜曼只却遽然撂了筷子,扭头走了。周纪淮解释,她大概对曾经的父亲感情很深,叫他们不要再提,就跟着追了出去。
这件事没有下文。
杜曼只很少生气,他们也不想揭人伤疤,只当没经历过那一天。
“……斐斐?”
杜曼只在叫她。江斐斐回过神,朝她笑一笑,“不好意思,我突然走神了。怎么?”
“可以帮我拿一下手机吗?”她正半闭着眼,由化妆师把清淡的亮片叠加,“刚刚放在那边充电,不知道充满了没有。”
江斐斐俯身拿起。
灰色的界面,绿色的图标。显示百分百的电量。
“充满了。”
拔下插头,手机屏幕随之亮起,江斐斐无意一眼。
屏保是一束紫色的鸢尾花,牛皮纸包裹,细绳束起,放在玻璃橱窗里。
倒映两个模糊的人影,一高一矮。
她笑着递过去,“看不出来,你和丁兰时还挺浪漫的。”
化妆师正在涂唇膏,杜曼只没有说话。
-
婚礼举办在加州的海边。
露天,几排缀白纱的木椅。
没有请很多人。毕竟,在鼓噪的海风和直晒的日光下,除了太相熟的亲朋好友,没谁能忍受。
这都是杜曼只的要求。
她很少向丁兰时要求什么。何况,这是他们的婚礼,被一口应允。
悠扬的交响乐奏起婚礼进行曲,杜曼只从一辆黑色的卡宴里下来。
宾客齐齐回头。
原本略略抱怨场地的窸窣声彻底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吸气声。
杜曼只生得很美。
玉骨冰肌,曲线曼妙。单看身材,是男人猎艳的首选。
但是她很少收到搭讪。
大概,归因于那一张脸。婉约细致的眉,波光流转的眼。明明是勾人的,但不笑时,有很强的距离感。驻足在你眼前,都有一种望向山崖涧雪的遥远。
杜曼只不常笑。
以是很少人能抵抗住那一种冷淡,只敢在一旁悄悄地欣赏。
今天的婚礼,都是认识他们至少几年的共同好友。头一回,看见杜曼只这样高兴,这样晏晏的笑。
呼吸都屏住。
看她从殷红的厚织地毯,慢慢地走到正中间,面对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