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定池一时对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彷佛掉进陷阱里的聪明狐狸，不敢置信又拉不下脸来再多问一句。
车子快开进督军府的大门，高鞍才从副驾上转过头来说：“令帅，今天垅记洋行送了请帖过来，想请您去参加今天的晚宴。”
储定池还没从方才的谈话中缓出神来，这会儿听着高鞍在耳边嗡嗡只觉得烦躁，不耐地打发他说：“今晚吃什么饭，真想的出来，不去！”
责初一听是垅记洋行倒是上心，不过转而一想，这会儿寄请帖来的恐怕是那位克莱拉小姐。
“我这几日看报纸，说那位尤利特小姐已经向徳使馆请辞，说不定指日就要接手家里的生意，这垅记洋行你都能不给面子？”
储定池经她这么一提醒才回过头想了想高鞍方才的话，确认了一遍问：“你说垅记洋行送来的？”
“是。”高鞍偷摸着打量了一番责初的表情，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垅记洋行的克莱拉·尤利特小姐，说…说想请令帅过去共度春节。”
储定池皱了皱眉，不客气道：“真能来事儿，德国人过春节，那叫我们过什么去？扯淡，去不了。”
高鞍不敢下断，再偷偷瞟向责初的时候看她正好也不动声色地看向自己，吓了一跳赶忙说：“那就说，不过去了？”
储定池睨了他一眼，呲了呲牙，压着声儿说：“还问？”
责初看高鞍战战兢兢的，忍不住出来帮他打抱不平，不留情面地指责储定池说：“你少吓唬高副官，怕不是故意当着我的面才来这套。”
储定池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摊手装腔道：“我哪儿吓唬他？我又哪儿要当着你的面了，我当着谁的面都是一句话，去不了。”
责初一脸戏谑地看着他，不搭腔，惹得储定池这会儿一个人干着急：“你这笑是什么意思？你又怀疑我？”
“我有什么可怀疑你的，你的那些事情，我哪一件管过。”责初别过脸忍住笑意，她这会儿终于体会到储定池平日里戏耍她的乐趣，一时没忍住收手。
“转过去转过去！”储定池气急败坏地冲副座上歪着脑袋看热闹的高鞍挥了挥手，“跟这儿听什么呢！”
车一停责初就推门下去，头也不回地往屋里去，高鞍慌慌忙下来想去给储定池开门，却见人已经跟着下来了，盯着快步走远的责初愁眉不展，思忖了一秒钟还是快步追上去。
高鞍不敢怠慢，赶紧也追上去：“令帅，属下这……”
储定池看他往枪口上撞，气不打一处来，边走边咬牙切齿地回头警告他：“下回聪明点，这种事儿还来问，存心给我找麻烦？”
高鞍忙解释：“属下看是垅记洋行，怕……”
“怕什么？还当着人面灭我威风？”储定池突然停住脚，转身对着他的军帽沿儿毫不手软地往下一怕，咬牙挥了挥拳头说，“罪加一等。”
等储定池回到房间，责初已经背对着坐在她的小桌前了，外衣也未脱，田妈齁着个身子巴巴地候在门口，见储定池过来了，连忙请他出招：“姑爷回来了，小姐这瞧着不大高兴的，也不让我进去服侍。”
“你下去吧。”储定池径直往屋里走去，回头还轻声跟田妈吩咐了句，“把门带上。”
责初听到身后的动静，也不理，置若罔闻地翻起手边的一本书，刚想读下去，却不巧地碰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单词，怎么读也读不通畅了。
储定池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看她眉头渐锁才开口问：“你生气了？因为那封请帖？”
责初不抬眼，眉头倒是一下子舒展了，语气淡淡地说：“我犯得着生什么气。”
储定池清了清嗓，在床边坐下来说：“你要不生气，我可就生气了。”
责初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刚准备开口就听他反客为主，一脸义正严辞道：“你说你不管，这种事儿搁到你面前了你都不闻不问，你自己说，这像话吗？”
“那你倒说说。”责初跟他交手不是一次两次，现在也学着一套一套地应对起来，不会像以往一样任他言语调笑，听他这样咄咄逼人的指控，反而不慌不慢地把书页一折，双手搭在书册上，云淡风轻地提了提嘴角问，“这种事儿是什么事儿？”
“别装傻啊。”储定池站起来，一只手搭着胯挑眉谨慎地说，“刚才车上奚落我，这会儿来装傻，哪有好处都叫你占了的，就你那句德文的事儿，你就说，这事儿你管不管？”
责初一敛袖子说：“你若是惦记这事儿立马再知会高副官一声就完了，何必来我这里充委屈。”
“行。”储定池一腔好兴致被她全盘打散，泄气地往床上一坐，连鞋也不脱，翘手翘脚地撒气说，“是我自找不痛快！”
责初见他这脾气撒的莫名其妙，侧过身摸上书页的时候冷不丁笑了出来，清了清嗓子端坐起来说：“你要是实在惦记得紧，心里憋得慌，倒也是但说无妨。”
储定池偷偷瞄了她一眼，依然置气，惜字如金起来：“不熟悉。”
“哦？”责初拿起钢笔点了点掌心，摆出一副判官的样子问：“什么不熟悉？是同克莱拉·尤利特小姐不熟悉？”储定池把手往脑袋后面一枕，闭上眼哼了哼说：“明知故问。”
责初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脑中一个激灵，反手把书一合，换了副口气说：“你不要想拿我摆平那位克莱拉小姐，我不掺和你的那些事儿，风流又不潇洒，只会给生活讨麻烦。”
储定池睁开眼，平白挨了一顿数落一脸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说：“你这是想到哪个前头去了。”
“我也不怕与你讲，早前我阿玛在外面惹的麻烦闹到家里来，里外里总是连哄带骗地搬我额敏出来救场。我晓得，这种事情男人自己出面怕惹一身骚，何况人家背靠的是垅记洋行，你再怎么有本事终究还是得罪不起。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这种事情我做不来也不愿做，你也知道我和蕾娅的交情，她的妹妹爱慕你，我寻思只想躲着她，万不可能替你出面去做恶人。”责初皱着眉认真地说道完，突然眼神躲闪了一下，微微偏过头又说，“我也告诫你一句，克莱拉小姐不见得是个不清醒的女子，你若对人家无意，当下便讲清楚，不要耽误人家，也不要连累旁人。”
储定池也歪着脖子细细听了半晌，等她话毕，思忖了好一阵儿才不急不慢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啊。”他慢慢坐直起身子，摸了摸耳垂说，“我笑没想到你做人还挺实际的。”
责初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不再理睬。
储定池凑近扳过她的身子，一副玩味地告饶说：“我说错了，你不是做人实际，你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责初不悦，不客气道：“我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我劝你也当心点，别一个不小心把眼睛弄瞎了。”
储定池刚想再接茬，就听年妈在屋外喊：“令帅，老夫人那边传话过来，叫令帅同玟姨太一道儿先去趟庙里。”
“知道了，下去候着吧。”
责初瞥了他一眼，作不在意道：“催了，快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储定池叹了口长气，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髻说：“我过两天就回来，有任何事情都吩咐高鞍去做。”
“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你还是让高副官跟着吧，免得路上又出什么岔子。”
储定池笑起来说：“得你记挂定不会出什么岔子，大小事情你尽管交代他去做。”
“行了，一会儿磨蹭久了又要挨奶奶数落了。”责初搡了搡他的肩膀，转头瞥见桌角前些日子自己练废的两张字帖说，“搭把手，把这扔了。”
储定池瞥了一眼，干脆地说：“这会儿不能扔东西。”
“懒病，方才还说大小事，怎么只兴差遣高副官，自己半点不肯帮忙。”责初白了他一眼，拢了拢外套准备起身，却被储定池按着肩膀叫她坐回原位。
“净知道说我。”储定池摸了把鼻尖，一本正经地掰着指头说道起来，“春节忌倒污水、倒垃圾、丢弃杂物，这要是不小心溅洒到神灵身上，惹恼了他们，他们就会降祸于人。”
责初听得一愣一愣的，转而一想才说：“我阿玛那里听来的？”
储定池点点头，回头又补上一句：“你也记着些，这两天别弃置东西。”
责初不以为然，嘲笑他说：“这种繁文缛节你也听。”
“老丈人的话怎么能叫繁文缛节。”储定池言之凿凿地纠正她，“这都是大户人家的规矩。”
责初忍着笑意，起身去衣橱里拿了条羊绒围巾出来说：“行了，在我这儿就别抖秧子了。”
“这是什么？”
责初盯着手里的东西掂了掂说：“这还能是什么。”
储定池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送我的？”
“是。”责初抿了抿嘴，有些不大情愿地说，“送你的，新年总要添点新物件，倒也不是特意去瞧的，就是上回路过恒云庄，瞥见这个样式还算衬你，料子也算高档，送礼拿得出手，阿玛额敏也说了，这是新年的规矩，你……”
“文化人讲话就是啰嗦。”储定池二话没说拿过去往脖子上一挂，打断她说：“这种繁文缛节你也听。”
责初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立刻敛了方才的拘谨，双手将那围巾两角一扯，勒了勒他说：“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