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姬】
无风的湖面波平如镜，月影憧憧，不知名的树投下影子，纪言卿看着慕颜颓然坐在树影下，火盆里最后一张纸钱也燃尽了。
“听说父君以前身体就不太好，生我的时候又差点难产，越发虚弱起来。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父君就病逝了。”
慕颜坐在树影里，露出了她深藏在心里许多年的怅惘和孤寂。
她低下头：“我一点都不记得他的样子。”
纪言卿能够猜想到当年在后宫里无依无靠的慕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坐地离她更近了一点，抓着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在掌心，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父君不会怪你的。”
“不，是我的错。”慕颜痛苦地看向他。
“宫里都说子时出生的人克父、命带不祥，我原本是不信的，可是收养过我的薛父君一生盛宠不衰，却突然横死在紫宸殿，成了如今人人避之不及的罪人。我觉得，是我害了薛父君。”
孟氏病亡以后，一岁不到的慕颜无人照料，后宫宫侍都惧怕她身上克父的传闻，没有人愿意照顾她。
那时薛贵妃膝下无所处，又看她可怜，便把慕颜接到了自己宫里抚养。
在薛贵妃的德辰殿里的那几年，大概是慕颜在深宫中唯一的温暖和亮色了。
“薛父君并没有嫌弃我，反而对我关怀备至，对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慕颜不记得孟氏了，但却还模糊地记得薛贵妃的样子，回想起那段时光，她的嘴角都是带着笑的。
“就算后来他怀了孕，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冷落我。”
纪言卿好像明白了：“所以，你对晋王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她是薛贵妃的孩子？”
“不全是吧。”
离开了京都这么多年，当年她在后宫里遭遇过的那些讥讽和不公慕颜都已经看淡了，唯有对于薛辰，她心中始终有愧。
慕颜仰头看向夜空里明亮如盘的一轮圆月，神情悲伤：“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薛父君没有收养我，小九是不是就不会失去父亲？”
“当年的事我虽然不清楚全貌，但也隐约听说过，薛家参与了荥阳王谋逆一案，薛贵妃也受到牵连才被陛下下旨处死，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那是你没有见过薛父君！”慕颜突然激动了起来，“就算薛家真的参与了谋反，他也不会为虎作伥。”
纪言卿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确认周围没人才放心下来，他忍不住提醒她：“王爷，往事不可追，逝者已矣，可是如果让陛下知道你对谋逆的罪人心怀挂念，恐怕会大祸临头。这些事，王爷今天说过以后，就别再对旁人提起了。”
“我当然知道。”慕颜自嘲地笑了笑，“我不过是京都里可有可无的一个人罢了，她们连几年前的幽州大战都忘了，谁还会记得我与薛父君的那一点渊源。”
她收拾了一下心情，朝他笑道：“今天没忍住和你说了这么多无聊的事，你一定觉得很无趣吧。”
“怎么会。”
纪言卿凝望着慕颜的眼睛，眼底有点委屈的样子：“所以王爷这些日子冷落我，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吗？”
慕颜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没有否认：“嗯，我怕你和我走得太近了，也会给你带来不详的事。”
纪言卿忍不住笑了出来，慕颜不是对他失去了兴趣，他心里有点开心。
可是那种开心究竟是因为可以继续顺利地进行计划，还是单纯因为她的心意，纪言卿理不清，也不准备理清了。
反正殊途同归，他需要慕颜的信任和宠爱，慕颜也需要他的陪伴和温情。
“我不在乎这些啊。”
“王爷——我不想再这样称呼你了，太疏远了。你有表字吗，我称呼你的字吧？”纪言卿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慕颜，得寸进尺地说。
只有十分亲昵无间的夫妻之间才会互相称呼对方的表字，纪言卿还只是侧室，纵然慕颜如今对他宠爱有加，这样的要求也还是称得上僭越。
不过慕颜并不在乎这些尊卑贵贱的规矩，听他这样说，她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微微甜意。
从小到大，她经历的大都是世人的冷眼和薄待，从来没有人这样主动地想要靠近她。甚至，她的母亲并没有为她取字。
“我只有名，没有字。”她的表情很淡。
纪言卿一愣，心头像是被人用小刀轻轻划了一道，有些细微的疼。
他坐在慕颜旁边，眉眼飞扬地笑了起来，想让她也能高兴一些：“我的字是我自己取的。世人盛爱菊，我独爱幽兰，所以以兰泽为字。”
纪言卿明眸善睐，顾盼生情：“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为你取一个字吧？”
慕颜早就把纪言卿当做了身边十分亲近的人，也知道他学富五车，所以并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好啊。”
皎洁的月光洒在纪言卿的身上，他席地而坐，如一朵幽兰盛开在溶溶月色之下。
纪言卿微微一笑，道：“《七发》中有言，‘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王爷不如以云林为字。我为幽兰之泽，卿为云梦之林，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宴坐于野、舞雩咏归，闲看江山风云起落，岂不悠闲？”
自在快活地度过余生，这也是慕颜的心愿，她欣然答应：“好，今后我就以云林为字。”
明月高悬，水面升起淡淡的雾气，如一层轻纱笼罩在她们的周围，月光下，慕颜出神地望着纪言卿俊逸潇洒的面庞，笑意如水在眼角眉梢蔓延开去：我何德何能，能遇到他。
月色太美，水面太静，纪言卿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冲动，他攀着慕颜的脖子，半截白皙如玉的手腕露在深秋的风中，不一会儿就凉地惊人。
月光映亮了他的眸，他就像一只魅惑人心的狐狸，眼睛纯净无瑕，却勾地慕颜心火顿旺，忍不住隔着衣裳掐住了他的腰。
“那以后，我就叫你云姬，行吗？”
纪言卿的尾音像是一个钩子，勾地慕颜脑子都几乎停止了转动，好像不管他说什么都会答应：“嗯。”
“阿嚏——”
纪言卿被风吹得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慕颜抓着他的手腕，被他冰凉的手吓了一跳，急忙就把自己的衣服解下来给他披上：“太晚了，快回去吧。”
“路太黑了，我要你送我。”纪言卿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慕颜拿他没有办法：“当然。”
慕颜和纪言卿并肩走出来的时候，裴瑕还兢兢业业地守在原地：“见过王爷、纪侧君。”
“把东西收拾了。”
“是。”
纪言卿身上披着慕颜刚刚脱下来的还留着她的体温的衣裳，悄悄地握住了身旁慕颜的手。
慕颜感受到他的靠近，迅速笑着将他冰凉的手抓在了自己的掌心，与他紧紧扣在了一起。
她们并肩走在影影绰绰的夜色里，纪言卿一直看着前面：“手冷。”
慕颜轻笑着应道：“嗯，我知道。”
才不是想和她牵手呢。
“云姬。”纪言卿突然唤道。
“怎么了？”慕颜偏过头去看他。
纪言卿行走在深秋的冷风里，身上却有暖意：“没事，只是想这样叫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