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方才听到的话，夙淮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诧异之色，他甚至没有一点儿惊讶和怀疑，只是一再的确定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人果真不能长大，一长大，心思都变得难猜了。
“阿九，我没有骗你，”江江盯着夙淮那一双看不见底的眼睛，笃定的道，“我刚刚真的看见宋芊芊与洸央抱在一起，阿九你信我，就算我再恨中宫，也绝不可能编排这样的话来诽谤阿宁的夫君。”
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没有撒谎，江江的情绪激动又急切，而方才面色难看到极致的夙淮敛去脸上彰显情绪的神色，逐渐又恢复到了平日里泰然自若的模样。
“江江，”他张了张嘴，顿了少顷后复继续道，“你说的话，我是信的。”
“太好了，”江江松了一口气，“只要你相信……”
夙淮抬手轻轻按在了江江的嘴巴上，他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江江，你听我说，”他板着她的肩膀，“我虽信你，但这件事绝不可外传，你要将刚刚所看见的一切全部都忘了，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许提起。”
不许提起？
近乎命令般的四个字犹如当头棒喝，敲碎了江江因他刚才说相信而生出的欢喜。
她拼尽全力想让他知晓的事，他却千方百计的想要她忘记。
江江冷笑一声，从禁锢住自己肩膀的那双手里挣脱，踉跄着向后退了两三步，“宋芊芊究竟有什么好，值得被你这样护着？”
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此时此刻心底彻头彻尾的绝望虽未用嘴巴言明，却全部都透过那双湿漉漉的眸子表达出来了。
被她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夙淮没来由的心慌，他往前走了两三步，想要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可他靠近，她便后退。
“江江，”他唤她的名字，嗓音莫名沙哑，“我知道，宋芊芊不好，可是……”
“可是你就是爱她，对吗？”江江抢过他的话头，“你怕我将此事说出去会毁了你的皇后，所以便想教我忘了此事？不，我偏不！”
最后几个字，她说的坚定而决绝，像是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
可是坚定决绝之后，汹涌而来的是脆弱和哀求。到这一刻，终于再也隐忍不住，江江固执框在眼里的泪水一瞬决堤。
“阿九，”江江重重的跪在御花园的彩石路面上，微微凸起的石子擦破了她的膝盖，她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三年前我跪在金銮殿外求你给阿娘一个公道，你未曾应允，而今，难道还要让我失望吗？”
以卑微的姿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可就是不甘心，不死心。
该清醒的时候总想要装装糊涂，要不到的东西总是忍不住一次次伸出手去，分明已经万分绝望了，却偏还要怀揣着一丝不该有的希冀，奢望能从这万分绝望中生出一分希望来。
她又在他面前跪下了。
夙淮垂下睫毛看着几步之外的江江，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黑漆漆的，就像是陷于万丈深渊之下不见光亮的寒潭。
自做了帝王后，所有人都躬着身子同他说话，一言不合便往地上跪，这些年他见的最多的就是那些人的脑袋顶，现而今，他少年时捧在手掌心里的小丫头也成了那些人里的其中一个。
金銮殿上的那张皇座，果然很是寂寞。
想到这儿，帝王拢于袖里的手倏忽握紧，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逐渐染上一丝丝凛冬的风霜，用力攥住的指尖一点一点松开时，他好似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迈开脚步缓缓走到跪着的姑娘跟前儿。
他低下头瞧她，好似高高在上的神邸俯视他卑微的子民。
“三年前，你以乳娘之死诬陷中宫，三年后，你又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中宫头上，宋嫔，”神邸开口，声音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温度，“你以为朕真的不会惩治你吗？”
全然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这么说，江江愣怔了片刻后，鼻尖一酸，“莫须有的罪名？可你刚刚明明说信我的……”
“朕现在改了想法，决定不信你了，”夙淮曲起一只腿慢慢蹲下，“宋嫔，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朕不希望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倘若……”
“倘若我将这件事宣扬的满宫皆知，你当如何？”江江仰起头，固执的对上那双淡漠到毫无半分生气的眼。
“不会，”帝王探了探身，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笃定的道，“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江江起初以为，夙淮这么说是打算将自己圈禁起来，以此维护宋芊芊的名声，然而当她顺着他掠过自个儿肩头的视线回身望过去，目光触及到不知何时到来的男孩时，突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你不能那么做，”江江猛的伸手拽住他袖口，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不能。”
年轻的帝王缓缓支起身子，尔后回握住宽大的长袖一角，微微带力，将被对方握住的部分一点一点抽出。
“粱茂。”他负手朗声唤侍者的名字。
“陛下。”立在远处的少年宫人小跑而来。
夙淮抬起长长的睫毛，面无表情的看着站在江江身后的宋瑜，“丞相府的小公子已到束发之龄，居于朕的女人宫里，着实不合礼数，今儿就在承恩殿里为宋公子收拾个住处，将人连夜搬过来。”
说到连夜搬过来这几个字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坚定的好似容不得任何一个人驳斥。
“不要，”江江挺直脊背，“小鱼是我阿弟，他哪儿也不去。”
夙淮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将视线从宋瑜身上移开，转而望向远处那名追着江江而来的婢女，幽幽补充道，“带宋公子过承恩殿的时候，记得别落下了那个叫做月牙的丫头。”
听到这儿，江江一瞬慌了神，她跌坐在后脚跟上，板的笔直的脊背忽而有了弯曲的弧度。
沾染了禅悦香味儿的袖袍拂过江江肩胛，错身而过，渐行渐远，王者压迫人心的威严气势打从小小花园里骤然消退，有人轻轻拉住了她垂在一侧的手，轻唤，“长姐。”
江江稍稍回头，半歪着脑袋一脸懵懂的小鱼闯进她视线里。
“我……”男孩的眼眶突然红了，那双纯真清澈的眸子被一层模模糊糊的雾气遮挡，“我是不是……打今儿起就要搬去另一个地方，不能同长姐一块儿住了？”
听见男孩的问话，江江收紧指尖，将那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斩钉截铁的道，“不去，我们小鱼就留在拂光殿，长姐在哪儿，小鱼就在哪儿！”
她的坚定好似一颗蜜饯儿，从舌尖一直甜到了男孩的心头。
男孩随江江一同跪下，将脑袋倚靠在长姐肩膀上，糯糯的道，“我去！”
“小鱼，”江江豁然一惊，“你不愿意和长姐在一块儿了？”
“不是，小鱼自然愿意的，只是……”宋瑜垂下眼睑，无人注目的阴影里，他长长的睫毛微微湿润，“只是长姐还有些事未想明白，等到长姐想明白了，便来承恩殿里接我回来，好吗？”
这个被太医断定仅有六岁智商的男孩往常与江江说话，声音总奶声奶气，带着幼童未脱的稚意，而当下他开口时，柔软的问询声里好似带了一股隐忍到极致后迸发出来的刚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