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琉璃宫灯被点亮，烛火摇曳下的承恩殿忽明忽暗。
身形瘦弱面色苍白的年轻帝王坐在暗红色的圈椅里，他正对面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只镂空花纹三足炉，炉中的香眼下已换第三柱了。
他在等一个消息，而这消息原该半个时辰前便传回来，不知怎的，竟晚了这许久。
推迟意味着在某个环节又生出了预料之外的变故，思及此处，帝王缩在棉氅里的手猛然攥紧。
第三柱香燃至一半，外间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来人穿着夜行衣，像是怕人瞧出身形，外头还罩了一件漆黑色的连帽披风，过大的帽檐从他头上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脸颊。
帝王缓缓松开棉氅下紧攥成拳的手，抬眼看着推门而入的少年，不动声色的问，“抓住了么？”
少年掀开头顶帽檐，八角琉璃宫灯里的烛火映衬在他清俊的面颊上，幼入医门，名冠天下，那本应是一张骄傲的脸，但此刻眼角眉心却染上了失败者的颓靡。
许是答案太过艰难，面对帝王的询问，他许久未答，好半天后，才缓缓的摇了摇头。
“臣没走近，就坐在马车里远远瞧着，暗卫原已将那疯老头子抓住了，正待撤退时，另冲出了一群人将那疯老头子又劫走了。”
帝王脸上本就没有什么表情，因而在听到结果时，亦没有太多的情绪显露，只是那双烛火下泛着几分光亮的眸子随着他垂下眼睑的动作忽的暗了。
早就该料到的，事情哪能这样简单。
可明知道会失败，在等待的过程中脑海里还是忍不住描绘了一下挣脱牵制后的生活，命运从来不曾善待于他，因而在把希望送到他手上的后又生生剥夺。
“陛下，”少年轻唤，语气低沉，“是臣技不如人，倘或臣能够引出那劳什子，也就不必废这么大力气去抓楼兰来的老疯子了。”
听出对方语气里浓浓的自责意味，帝王惨白的面上漾开一抹浅淡的笑，“当是时候未到，哪里怪得了你，少璟，朕知道，这些年你从未懈怠过。”
虽得宽慰，可被唤作少璟的少年并未有丝毫松快，他像个没把事儿做好的孩子一样，内疚的低下了头。
帝王挪了挪身子，指尖探出棉氅，从桌角垒的足有半臂高的奏折下取出一本书递与案前少年。
“听李太医说，你近来在找这本书？”
闻言，李少璟抬头，目光触及到对方手上拿着的金匮要略方论，微微有些吃惊，“臣近来瞧了瞧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瞧到杂病部分发觉缺了页，找了好些地方也未找到，陛下如何会有？”
“这些年，闲来无事的时候，朕也会翻翻医书，总想着，也许哪天误打误撞的就在某本书的某个字里行间寻出了法子。”年轻的帝王顿了顿，他面上仍挂着笑，只是嘴角多了一丝苦涩，“翻着翻着，就积了好些宝贵的珍本，这一样你先拿着，日后若再缺了什么便来问问朕，兴许卿以后想要的，朕这儿也有。”
看着尊者递过来的书，李少璟缓慢地抬起了手，指尖快要触碰到书卷一角时，他却没有接住，而是一把握在了尊者的手腕上。
感知到对方脉搏跳动的频率，少年眉心忽的蹙起，“陛下，臣瞧着您近来格外畏寒，而脉象也细沉无力，恐有气血不足之症，赶明儿我开一方子抓些滋补的药送来。”
“无碍的。”帝王抽出手腕，顺带将书本塞进少年掌心。
“长此以往缠绵难愈，气血两空如何无碍？”医者碰见不听话的病人，声音里不由得掺了几分气恼，“月前臣便劝您省了今年的出巡，留在宫里好生将养，可陛下不仅不听劝，还跋涉千里去了那样偏僻的曲池……”
李少璟从来不是多话的人，给旁的王子皇孙瞧病，多是别人问了又问，或是病情确需嘱咐，他方才开口说上那么二三句，唯有面对尊者的时候，即便对方不怎么想听，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又一句。
陛下的身体底子不算差，况又尚在冠年，原不该这样虚弱，只是，案牍劳形，而他每日又思虑甚多，久而久之便有亏损之象。
而今还能滋补，便可逆转，假使继续亏损下去，终有一日将回天乏术。
“陛下……”
就在李少璟准备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时候，帝王忙妥协道，“是是是，明儿朕便教梁茂亲自去太医院拿药，朕贪生怕死，这副身子就拜托李神医好好儿替朕调养调养了。”
深知对方不过在敷衍自己，李少璟气呼呼的捏紧了掌心的那本金匮要略方论。
从承恩殿里退出来前，李少璟终是没能按捺下内心的急切，他望着恹恹窝在暗红色圈椅里的尊者，沉着嗓子低低问，“他……快回来了吗？”
明明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代称，但帝王却听懂了。
拢了拢身上的绵氅，帝王盯着一案之隔的少年，轻声答道，“快了，就快了。”
被誉为传奇的少年太医从尊者寝殿退出，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重新合上那一瞬，书案后尊者挂在嘴边的浅笑也一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徒然升起的阴戾之气。
立在角落里的宫人自琉璃宫灯照不见的阴影里走出，在距离书案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忧心仲仲，“候了这许久，可惜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这一遭打草惊蛇，往后再想将人从宋大人手里弄出来，便没那么容易了。”
年轻的帝王一点一点转动着拇指上的红玉扳指，他薄薄的两片嘴唇紧抿，认真思考一件事时，那双黑漆漆的眼底似有流光暗转。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朕不信宋旌文真能一辈子把人看死了。”
“可是，”宫人似有顾虑，“若宋大人将今儿的事怀疑到陛下身上……”
“怕什么，”帝王搭了搭眼皮，毫不在意，“咬死了不认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