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盛安城内所有的百姓来说，欢喜和欢喜所统领的东缉事厂，是形如噩梦一般的存在。
阎王爷索命，尚有生死簿可依，但东厂的厂公杀人，却是全无道理的。
他风华月貌雅人深致的表象下，是跋扈恣睢肆虐无道的残暴，人人都说，欢喜大人绝美的皮囊下住着的是恶鬼的灵魂，阴暗又可怕，这些邪乎其邪的言论越传越多，人们也越信越深。
而今的都城，将他当作活生生的人来看待的，似乎……不多了。
当那一袭黑衣蟒袍缓步靠近牌匾下站立的瘦弱宫人时，被父亲拖至旁侧的孙源盯着妻弟单薄的背影，本能的提醒，“小红，快过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跟在蟒袍少年身后的死士已拔剑将利刃抵在他喉间。
台阶之上站立的侍卫瞧见浑身带着阴测测寒气的东厂厂公，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然而那个邪媚少年并没有要上台阶的意思，他只走到牌匾下立着的那个人跟前，便停住了脚步。
欢喜抬手，套着红玉扳指的食指微屈，轻轻擦掉梁茂嘴角摔倒时嗑出的鲜血，饶有兴致地道，“小红，原来你的乳名是这两个字，小红啊……”
他用沾着对方嘴角血迹的手指指向驿馆，笑盈盈的问，“你知道这里头如今住的是谁吗？”
“太后长兄，洮氏家主，河西首领。”宫人温声开口，答的云淡风轻。
“那你又知道……”他收回伸出去的指尖，一点一点戳着宫人胸口，“自己是谁吗？”
面对这一问题，梁茂没有立即给出回应，他低着头沉默许久后，才慢慢吐出四个字，“孙氏妻弟。”
答案响起的那一刻，欢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一边笑，一边朝黑衣侍者所在的方向伸出手，哑奴会意，旋即收起抵在孙源脖颈上的长剑，恭恭敬敬递到自家主子摊开的掌心里。
指尖握住剑柄，他用剑身映射出来的旖旎日光晃了晃宫人双睑微垂的眼，似嘲讽，又似自嘲般的道，“易地而处，倘或洮氏家臣所伤之人是我阿姐，兴许，这驿馆早就成尸山血海了，所以……”
“小红啊，”他怅然的唤他的乳名，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十四岁那年，他选你舍我，也算是有些眼力劲儿的。”
这道话音落下的刹那，欢喜手里的剑自掌心脱出，直直的插进三级台阶之上侍卫的喉咙里。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没瞧见他出手，但他确确实实出手了。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震住，以至于无人听见他对牌匾下站着的少年宫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唯有少年宫人本人听的清清楚楚。
御前大监，孙氏妻弟。
从家奔赴驿馆的路上，梁茂不是没有想过用前一个身份讨要公道，毕竟，那样要容易的多，可……
他不能。
自十四岁那年被陛下从满宫太监里选中，提到御前，梁茂便不再只是梁茂，他的一言一行皆是圣心，一举一动皆是圣意，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明百姓，都会从他的行为举止中揣度帝王的态度。
眼下太后刚殁，洮氏入京，前朝局势波澜暗涌，心怀叵测就等着伺机而动的人不计其数，若在这个时候以御前大监身份招摇的携满门上驿馆向河西讨要公道，难免教人不以此琢磨陛下对河西的心思。
梁茂不是帝王，不懂如何制衡那些纷繁复杂的势力，但陪王伴驾多年，他比谁都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陛下从即位经营至今，才将先帝纵大的势力分治平衡，作为御案旁传达圣心圣意的他，怎能因家私挑头。
但……
梁茂怎么也没有想到，东缉事厂的欢喜大人会掺合进自个儿的家事里来，并将长剑刺入河西侍卫喉头，以血为他开道。
死了人，场面顷刻乱了，驿馆外站立的侍卫有人入内通禀，有人举起长戟做出一副抗敌的架势。
不大一会儿时间，一名身着竹叶纹长袍的中年男人从里头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甫一跨过门槛，便拉着近旁的侍卫追问，“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是那日杀咱们马的小子家人找上门来了，洮管事，”侍卫抬手指向被长剑贯穿喉咙的同伴，“大单死了，是被……”
话弦儿只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因为，问话的中年男人也死了。
洮管事这一称呼自侍卫口中脱出的那刻，欢喜侧过头瞧了眼跟在身畔的哑奴，这一眼望过去的瞬间，黑衣侍者掠过重重河西侍卫，如鬼魅般闪现在被称作洮管事的中年男人身后，托着对方的脑袋用力一扭，咔嚓声响起的同时，中年男人的脖颈断了。
所有人还没从巨大的震惊里醒过神来，黑衣侍者已杀完人，大摇大摆的回到了蟒袍少年身后。
“小红，”少年轻轻拍了拍旁侧宫人的肩，微扬下颌，于这短暂的死寂中幽幽开口，“太讲理是讨不到公道的，诺，要像这样才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清泠泠的笑意，仿佛杀人嗜命，能带来极致的快感。
连着死了两个人，其中还有最得家主看重的管事，片刻晃神后，河西侍卫举着长戟就要冲过来抓人，在他们迈开脚步的那一刻，不知从哪儿涌出许许多多东缉事厂的人，他们朝欢喜所站的方向迅速聚拢。
见状，梁茂猛的抓住自个儿肩上那只明明沾满鲜血却又漂亮的不像话的手，压着声儿紧张的问，“大人如何收场？”
黑衣蟒袍的少年弯起眉眼笑了笑，不紧不慢道，“事闹大了，自有人收场。”
说罢，他收起唇边笑意，将手从宫人指尖一点一点抽出，冷着脸对身后侍者吩咐，“哑奴，杀仔细了，洮松入城时带的那支精兵，一定要……”
“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