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进入乌若都城的这一日，北域下起了难得一见的雨，细细碎碎的雨丝从天际洒落，裹挟着旅人的风尘仆仆，化了做了街面上浅浅的泥泞。
韩家的货进城并不直接往商行铺子去，韩执光首次露面，在乌若城中最繁华的酒楼开了间，专门沐浴洗漱后，换了乌若人规制的礼服，才由向导领着去见人。
韩家此次的上好绸缎，在乌若和古兹各交一半，货物不在多，为的就是让未来要接手家业的少掌柜熟悉一下流程，乔鹤渊此行唯一线索便是那针法别致的布样，正巧去那一条街的绸缎商铺顺路。
韩执光好说歹说哄着他：“鹤渊，这头一回到人家的地盘，你是我兄弟自是要同我一起去撑撑场面的，你就陪我换一身衣服如何？”
乔鹤渊被韩执光拖着，连说带劝足足磨了有两刻钟，还是瞧都不愿瞧一眼桌上的衣服。
“要是他们乌若的布匹有咱们中原的好，还有你们家的生意做么，这一看就不舒服。”
下头向导差人来催了，韩执光一筹莫展，要是一咬牙抛下这个祖宗自己去了，指不定要被他阴阳怪气好几日。
刚好这时外头连辰和裴思云各换了乌若的衣裳，有说有笑从门外进来，韩执光灵光一现，道：“小连将军这一身穿了，倒还向那么回事，但是跟裴姑娘站在一起，还是差一点意思。”他若有若无的眼光瞟到乔鹤渊身上，“鹤渊这套你不穿，我就给小连将军了啊。”
乔鹤渊眼神有些松动，余光瞟了瞟门口那两个兴奋着比划的人，清了清嗓子，将人赶了出去。
“既要催着我换衣服，又在这儿耗着不走，你就非要盯着小爷换？”
“哎！我这就走！下头等你啊！”
乔鹤渊换了衣服，皱着眉头适应了好一会儿制法粗糙但是用色华丽的布面，才推门出去。
连辰在外头等了他半天，上来就搂着他的脖子当胸锤了一拳，道：“怎么跟个娘们似的，换个衣服磨磨唧唧的。”等他放了手又站远两步，忍不住啧啧称奇，道，“要说老天爷忒不公平些，这人的面皮就分三六九等的，同样都是衣服，乔二穿来还像个贵公子，我这就跟那跑腿的马夫也差不离了！”
乔鹤渊很是受用，不自觉挺起了胸膛道，折扇一敲：“走吧，马夫！”
连辰一下垮了脸，提起拳头就要揍人，裴思云跟在后头，没忍住笑弯了眼睛。
一行人折腾了半日，总算是跟韩家在乌若的商行接上了头。
这少东家头一回大驾光临，乌若这边的商行百般重视，迎接的流程繁琐至极，紧着乌若迎客的规矩，又是祝词又是祝酒的，两三圈下韩执光整个人都晕乎了，乔鹤渊也是也百般不耐烦，趁席间空隙，拍了拍韩执光的肩膀。
“少东家，您这分号的伙计太过热情，我还有正事要办，先走一步。”
韩执光连忙起身拉住他，“鹤渊你别走啊，这酒我实在喝不下了，好兄弟你可得帮帮我！”
乔鹤渊手一抽，道：“可不敢代劳，这是人敬你少东家，我这个客人应了，怕是不合规矩。”
“鹤渊，你就等等我！你要上街去，翻译你总得带一个啊，待我这儿完事了，把我的人借给你！”
乔鹤渊挑了挑眉，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吐出了一串极为流利的乌若语。
韩执光一愣，“鹤渊你这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啊？”
连辰也从座上起身，凑上前来，道：“咱们乔二这句话的意思是，‘让韩掌柜吃好喝好，不用管我们’。”
乔鹤渊对裴思云抬头示意，三个人在韩执光错愕又无助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裴思云有些好奇，两步追上去，问道：“二公子方才说的是乌若语？”
“嗯。”
连辰是个闲不住嘴的，凑上前来也显摆了两句，道：“这我也会，小时候乔二跟我在军营里撒野的时候，郡主和我爹为了按着我们的性子，找了个先生来教的。那时候边境不是还不太平么，按兵家论道，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乔鹤渊懒得理他，错过身等了一息，等裴思云与他并排了，才道：“方才我问过了，韩家铺子在的这一片，就是乌若都城里最大的布匹交易市场了，留心些看。”
裴思云捻了捻自己手里的帕子，又将洗干净的那半条腰带交予乔鹤渊，道：“好。”
乔鹤渊低头看着那布面上的纹样陷入了沉思。
眼下看来，三年前乔松垣那场意外，在济川城刺杀他的人，还有路上遇到的贼匪，都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断的关系。
这个图腾后头，到底是怎样一群人，他们三番五次下手，是单纯找郡主府寻仇，亦或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企图？
他们从街巷当头第一家问起，乔鹤渊开口询问，裴思云就负责拿着帕子一样样比对。即便乔鹤渊不说，连辰在一边瞧的几回，也大致晓得他们在寻什么了，便跟着一起挑起眼来。
可惜的是，自打两国通商的边界打通后，中原天南海北的料子通过济川城源源不断送到北方来，精美细腻的做工几乎把乌若本土的织物挤出了市场，这一条街逛下来，裴思云和连辰眼珠子都看疼了，别说绣花了，连一处相同的料子都没摸到。
晨间的细雨停歇，这会子明晃晃的日头高悬，三人随处挑了街边一处小铺子，点了些乌若独有的凉饮，暂缓歇息。
裴思云坐着喝了两口，被不知名的香料呛得皱了皱眉头，咳了一通后，望向前头人来人往，道：“二公子，这乌若的都城好生奇怪。”
乔鹤渊目光转向她，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奇怪了？”
“这内城当中，热闹和萧索，未免也太过割裂。”她起身，冲着城门的方向若有所思，“这乌若的都城说不也不小，就早前咱们进城的那几条街巷，瞧着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但是再往前几步，就到了这么繁华的地方，实在奇怪。”
乔鹤渊拐了拐正捏着鼻子试图往嘴里灌凉饮的连辰，道：“这事的渊源你比我熟，讲给她听听。”
连辰连忙放下了碗，左右环顾了一下没有乌若人近身，才压低的声音道：“这乌若内部本是由东西两个部族联合组成的，当年频频南下挑衅，也是两个部族带头人一同起的事。后来咱们济川军明面上是把人打服了，其实西边那股一直不愿投降来着，谈和的事情僵持了很久，乔伯父负责草拟的两国文书是改了又改。”
裴思云听得入神，巴巴眨了下眼睛，道：“后来呢？”
连辰跟那说书一般起了劲，碗底当那醒木一拍，道：“后来啊，咱们就采用的攻心的法子，离间计一使，暗地里扶持了有意降和的东边一派，这才好不容易促使了两国边境的和平。那西边的首领被打压久了，直接负气出走，说着是带亲信往更北边的山里去了。那片街巷，估摸着方位就是他们从前住的，人是走了，这房子总归还是人家的，便一直空着了，所以才这么荒凉。”
裴思云若有所思点点头，忽然福临心至道：“荒凉有荒凉的好，这中本土的织物，说不定在那处还可以找到呢！”
乔鹤渊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道：“那咱们就去那处看看。”
二人付了钱起身，连辰方才一口气不带喘地说了一大堆话，嗓子干得冒烟儿，也顾不得那奇怪的味道了，仰头把一碗冰饮都灌下去，赶紧抬步跟上了。
这才是进入乌若的头一日，乔鹤渊也不指望着眼下就能查出什么眉目来。
方才看得狠了些，被整整一条长街的布面花样废了眼，这会子三个人的眼珠子都阵阵的疼。再往西边街市去的时候，任谁也再不向方才那卖力了，闲庭信步权当观光，晃悠晃悠就到了裴思云所说的那片街巷。
午后薄云浅淡，本就是茶香短塌正午眠的好时辰，这会子街上更是无人。
几处简朴旧色的民居大门禁闭，当中一株不知名的老树，半枯的枝干悬挂悠悠半阙夏意，投下一块不大不小的阴凉。当中几个垂垂的老妪，守着几处随意的小摊，卖些吃穿用度的物品，有一搭没一搭闪着蒲扇昏昏欲睡。
裴思云眼尖，隔了老远就瞧见当中有一抹熟悉的靛蓝色。
“二公子，那边！”
乔鹤渊点点头，抬脚就要走，却被身后的连辰一把扯住了袖子。
回过头去，看他攒了一脸憋屈的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
乔鹤渊翻了一个白眼，勉为其难凑过耳朵去听，脸上的表情是越来越玩味。
连辰说完，一刻不曾停留，抬脚就往反方向跑没了影。
裴思云不解，道：“师兄你去哪，咱们不是要去那边么？”
乔鹤渊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用连辰刚好能听到的音量，特别耐心地一字一句向她解释道：“咱们小连将军胃肠娇贵，方才的凉饮效用奇佳，这会子是要去茅房。”
前头搂着劲儿小心翼翼往茅房去的连辰脚步一顿，气急败坏道：“乔二！你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