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睁开了眼,眼前是她曾经十分熟悉的、未央殿中的景象。
可她还是怔怔出着神,像是神思还未从那片残阳映照下的野地归来。
那或许是如血的晚霞,又或许是流淌如河的血。
她数不清祁知曦杀了多少人,只知道那群山匪最终还是退去了。可能是因为被杀到丧了胆,但也可能只是因为目的已经达成,便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被他拖着同归于尽。
祁知曦没有追,只是带着满身的伤和血,又返回到她的棺木边。
他身上的血大部分是别人的,但也有许多是他自己的,钟繁微数不清他受了多少伤,只看着血浸透了他身上衣甲,又滴落在地上。
一个人有多少血可以流?流多少血便会死?
可是钟繁微毫无办法,那些民间传说里故事中的鬼总有许多特殊的能力,但她什么都做不到,不能阻止他受伤,也不能去替他止住血,便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久违地又有了曾经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祁知曦也没在意自己身上那些伤,只是在那具名贵的棺木边坐了下来,像是这一路上那些夜晚,又像是很多年前的年少时。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靠在那具棺木上:“我现在这样狼狈,就不弄脏你了。”
……可是这样一场苦战,就算他有意避让,也早就有数不清的血溅在那棺木上,到现在都已经干涸,他擦都擦不去,还有什么脏不脏可言?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倒来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于是钟繁微带几分赌气地故意挨着他坐下,然而再一细看他面容上的疲惫和眼角的细纹,那火气忽然就又散了。
她想问他疼不疼,想求他活下来,但他却听不见看不见她,没有人能听见看见她。
钟繁微刚想到这里,却见祁知曦忽然侧过头,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果然是快要死了啊,都……”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着他伸过手来捂她的眼睛:“不要哭。”
她的睫毛扫过他掌心,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来。
“我当初答应过你以后不打架也不受伤了,结果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做到,你就算因为这个生气也好,好歹不要哭。你看我都没带糖,你哭起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钟繁微沉默了片刻,然后才低声回答:“没有哭,我都好多年没哭过了。”
“好,没有哭,”祁知曦这样说,却还是没有把手移开,“也别看,你还是记着我三十年前的样子好了。”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悲伤中竟生出几分好笑来:“又不是只有你过了三十年,我也已经老了。”
“你和当初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他这样说,想了想,又笑道,“就算真的年纪大了,一定也是漂亮的。”
钟繁微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你不应该离开军中,更不应该答应来乌戎,你既然明知道……”
“我确实知道,但这是我的选择。这么多年守在边疆也好,坚持要和狄燕作战也好,来接你也好……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也该知道的。”
她确实是知道的,祁知曦和她是一样的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只会顺着自己的选择走下去。
她也知道,皇帝既然动了杀心,祁知曦便是避过这一劫,也没有什么用。他既不可能叛国,又不可能造反,便注定没有生路。与其牵连家人,不如就此认命。
如她许多年前所想,他终究是死于朝堂之上的阴谋算计。他没有躲,也躲不开。
其实她都知道的,她只是不甘。
“反正逃不过,现在还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很高兴了。”祁知曦想了想,问,“既然人死后还能相见,那是不是也会有来生?”
……会有来生吗?她的如今是那个亡国的她的来生吗?作为永宁公主的她是曾经的她的来生吗?二十多年后的韶仪公主,算现在的她的来生吗?
若以她一贯的性格,既然并不清楚,就只会直白地回答不知道。
可她还是说:“会有的。”
于是祁知曦就笑了,又问:“那下辈子等等我好不好?”
钟繁微沉默了许久,慎重地点下了头:“好,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会等你。”
“那倒也不必……”这么一来,反倒是祁知曦犹豫了,“你等我到二十岁吧,要是我还找不到你那就是我失约了,到时候你挑个你喜欢的对你好的人嫁了也行。”
钟繁微没有回答。
她既然应了,那便是真心实意。除他之外,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人?谁会在她身上赔上一世仍不后悔,谁又值得她再这样动心?
他既然可以在她身上耗尽这一世的思念,她又为什么不能还他余生所有的情意?
若等不到,遇不到,找不到,那就等一生。
她不能为他抛下一切,所以一直都只能辜负他的心意。哪怕是现在,哪怕是将来,她也依然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依然不可能为他不顾一切。
但她永不可能忘记他,也永不可能找到一个能够代替他的人。
那便等吧,若能重逢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她也不是必须要有另一个人相伴,便这样独自走下去,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她没有骗祁知曦,当时她确实是没有哭的,尽管很难过,但到最后一刻她也依然没有哭。然而在这样独自一人的寂静时候,她一直压抑着的感情却仿佛忽然决了堤,泪水便再也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钟繁微便这样无声地落泪,直到她余光中有一道幽蓝色的流光划过。
她看见一只幽蓝色的、似乎闪着光的蝴蝶振翅而飞,落在了她的指尖。
那是年幼女孩稚嫩柔软的手指,不曾有过伤,也不曾有过茧。
仿佛是被她的呼吸惊动,停驻的蝴蝶翅膀颤了颤,仿佛又要飞起,却在下一刻化作一片弥漫开来的幽蓝荧光。
也像是一个碎去的梦。
元和垂拱年间的记忆依然清晰,她所读过的那些书、所经过的那些事都没有被遗忘,她却仿佛当真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惊醒过来。
钟繁微侧过脸望向外面,重重纱帐帘幕之外,百枝灯树照彻这座寝殿。
自年初那场梦以后,她便格外畏惧独自一人在黑夜里,母后体谅她,叫人特制了这座灯树,夜夜燃起一百零八支灯烛,将她的寝宫照得亮如白昼。
钟繁微撩开帘幕走下床,看着这精雕细琢、华美无双的灯树,又将灯烛一盏盏熄灭,屋内渐渐暗下来,她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到此时她才忽然发现,她好像已经不再惧怕独自一人的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