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和二十四年开始,祁知曦渐渐能得到一些关于钟繁微的消息。
那往往是隐秘的、难以察觉的,但他仍然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到听到,然后模糊地拼凑出她如今的生活。
那些琐碎的零散的消息藏在乌戎的变动中,藏在晏秀和钟惜铃的反应中,也藏在远来之人的话语中。年年有商队来往于草原和大越,年年有乌戎的使节来到玉京觐见。宋阳确实是十分讲义气的人,一边替祁知曦守了这个秘密,一边甚至还会特意帮他探听一二。这位老朋友为人交游广阔门路又多,总有办法和那些远道而来的人打好关系,不动声色地问来关于乌戎、关于那位永宁公主的事情,然后再来寻祁知曦,要他拿酒来换草原上的消息。
乌戎四处攻伐,渐渐统一草原,又与大越结盟,共同对抗狄燕……每一次的转折,每一次的变化,其后多多少少都有钟繁微的手笔。
传言中的那个人其实不太像是祁知曦所认识的钟繁微。他年少时认识的双卿,虽然眼光才学也都过人,但她是再温柔内敛不过的性子,听得多说得少,不爱争锋争胜,也不爱和人起冲突矛盾。然而他在那些传闻中所听到的乌戎太后,比起一个人,却更像一个被符号化的存在。那个存在喜怒不形于色,没有自己的好恶,也没有别的爱好,仿佛是无所不能,同样无懈可击,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恩威并施、标本兼治,抚和乌戎、内外相安,像是那种最标准、最出色的统治者,但是她作为钟繁微本身的那一部分却都在传言中被隐去了。
她的性情如何、心情如何、生活如何,她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都是不会出现在传言中的一切。
但对于祁知曦来说,这总比过往九年的杳无音信要好。
起码他知道了她如今在做什么,而她愿意走出来,更是一件很令他感到高兴的事。
——她曾经答应过,会好好地活,但怎样才算是好呢?
祁知曦猜得到钟繁微之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锦衣玉食却死水无波,活一日算一日,在许多人看来这就是很好的人生,但他知道并不是如此。
和亲的公主能够做什么呢?她找不到目标也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只是因为答应过要好好过,所以才这样活着,但是她没有执着的东西也没有想做的事情,所以她对活也就没有执念。
他早在最后一次告别前便已经看出来了,她答应和亲,本就是怀着死志而去,虽不是刻意求死,但倘若死亡当真来临,她大概也是不在乎的。
因为猜得到,所以祁知曦当初才一定要宋阳去这一趟,去求钟繁微不要太快放弃,活下来……活下来,或许就能遇到新的转机。
她与他终究还是等到了那个转机,如今一切都不同了。钟繁微既然不再只做一个瓷器摆设一般的太后,而是走出了乌戎王的后宫,走到了前朝来,那一定是她自己愿意的。她有了自己的选择,不再是单纯地随波逐流。她找到了她愿意做也能够做的事情,并且始终做得很好。她凭此权势日重,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选择和未来……
其实从年少时起,祁知曦就知道钟繁微不是池中物,知道她才识过人,心气亦高,同龄人中少有人比得过她,本就不该庸庸碌碌过此一生,如今见到她能够一展宏图尽其所长,那当然都是很好的事。
很久以前,祁知曦所认识的钟繁微,是真真切切站在他身边的,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近到他能看到她面上的每一处细微神情。如今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他已经看不清她的眉眼,却仿佛还能看到她身上的光芒。那光芒从草原之上升起,即使他远在千里之外,眺望那个方向时,好像依然能看到。
这就已经很好,足以慰藉他心。
北方的草原上,有消息一年年传来,祁知曦固然高兴,却也同样忧虑。
因为他看得出来,乌戎在一日日变得强大,或许将成为大越新的威胁,然而大越朝廷却依然醉生梦死,并无改变之意。
看出来这一点的其实也不是只有他一个,朝中亦不缺少有识之士,也曾反复上书警示天子。就连远在乌戎的钟繁微,都曾经写信回来,试图通过晏秀来向皇帝进言。
但这一切都是无用功,皇帝仍是毫不在乎,玉京仍是歌舞不休,糊涂的人在糊涂中死去,清醒的人只能清醒地被旁人一起拖下去。
他是如此,钟繁微亦然。
距离年少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面上刻下岁月的痕迹,鬓间也见得到秋霜之色。曾经的志气在这一年年的辗转中被消磨,然后他终于能够坦然地承认,他当初所希望的北上,终究只是年少妄语罢了。
可是即使知道这一切都不可实现,难道他就要和那些他所不齿的人一样醉生梦死、闭目塞听地堕落吗?
所以他还是驻守在边疆,能多守一天、能多救一人,都不算他白留在此处。他已经能接受失败,却还是不肯主动认输。
少时他以为只要努力只要付出就一定能得到结果,后来他才意识到许多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可即使知道了结局,他却依然不会改变自己。
这是他对自己的交代,也是他给钟繁微的回答。
——“我不知道旁人如何,也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将狄燕挡在恒江以北,直到我死为止。”
或许终他一生都救不了这个国家的未来,但他总可以终此一生地去坚持他所认为对的一切。
他在逆世道而行,早晚会因此而粉身碎骨。他早有预料,也并不畏惧。
如祁知曦所承诺的那般,他就这样坚持了几十年,坚持到皇帝对他起了杀心。
劝降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那人分明是大越人的模样,却来自沦陷多年的恒江之北,来做狄燕的说客。
那说客对着他晓之以理,说南北分治兵戈不息,兵卒牺牲无数,百姓也是受难受苦。燕帝励精图治,大越不可能阻挡得住燕国铁骑,他又何必如此固执,非要负隅顽抗?又对他动之以情,说燕帝敬重勇士英雄,只要他肯弃暗投明,愿意任命他做狄燕的大将军,甚至可以将公主下嫁于他……
见祁知曦始终不为所动,说客终于恼了,冷笑道:“越帝已经欲杀你而后快了,你却仍对越帝忠心耿耿,岂不荒唐!”
“我忠心的并非皇位上的人,而是这个国家。”祁知曦回答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阁下请回吧,也请告诉其他狄燕人,不必再费这个力气了。我不惧死,也不会降。”
说客走后,祁知曦在恒江边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