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是个死人。
作为修士，他的心脉早在末府时便被破坏，而身躯也在广阳城中，为给妖心提供养分而被消耗殆尽。
他大致已死了，可如今却又一次在这瑶池的禁地当中复苏。
他就如同阴魂不散的厉鬼一般，每一次死亡都会有人将他从地狱中拽出来。
不，比起厉鬼，更像是因为执念留存于世而形成的妖物，
两次的死亡，已换来了他两次的新生。如今他已彻底摆脱陈旧的身躯，渡过通往地仙的三灾，距离真正的地仙之境便仅有一步之遥。
可自己从前对于大道的感悟，为何此时却全然感知不到了？
西王母像，闪烁着奇特的幽光。
当方临水蓦然抬头望去之时，他看到一名天资绝色的妙龄女子穿过画像缓缓落地。
她身披彩霞、腰系绫罗，如从画中走出的出尘仙子一般，唯独眼眸深邃的有些可怖，让人提不起半分遐想的心思。
仅从容貌看去，她似乎年岁与方临水一般大。但在见到此人之后，方临水却是大惊失色，慌忙拜倒在地，
“见过圣女大人。”
女子掩面而笑，玉手轻轻拂过方临水的头顶，
“临儿，你是我的长子，何必如此拘谨。”
“要叫娘亲啊。”
话虽如此，但看方临水紧张的神色，比起母子便更像是君臣一般。
方临水目光一闪，起身后展颜一笑，拖着女子的手毕恭毕敬。
如今他自然清楚，是何人助他死而复生。
“娘，您受累了。”
女子摆了摆手，“身体怎么样？”
她关切着问，脸上分明带着笑容，可从声音中却听不出丝毫的温度来。
方临水稍稍活动一番身躯，只感觉灵力充盈，全无半分不适感。
他望着身上披着的人皮衣物，不知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中，为了令他苏醒，究竟扼杀了多少如这些女子般的祭品。
不过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远比他们重要许多。
“还需恢复些时日。”
他说，“娘，已过了多久？”
女子的手指从石壁的之上划过，那些妖鬼藏于壁画中的残魂就如消失一般寂静无声。不知是因为对这女子的恐惧导致不敢出声，还是已被女子轻易抹除。
“两年，不算太久。”
她轻声说，“临儿，你可知为何在你复生后，这些妖物会如此疯狂？”
方临水微微一愣，他摇摇头，“不知。”
“因为你跟他们，如今已是一样的了。”
女子抬起手，她的掌心中似乎传出振聋发聩的嘶吼声。
在这嘶吼之下，绕是以方临水的修为都无法稳住心神，就如同她此刻手中握着地仙的魂魄一般。
方临水没有说话，他抚摸着自己的皮肤，感受着跳动的心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体内的妖心仍没有丝毫改变，之所以它不再对自己有所反噬，只因自己如今已彻底褪去了人仙的躯壳，不过是一只相貌与人无异的妖物罢了。
妖物与妖心，当真是绝配。
难怪它们会发出欢呼，原来只是为庆祝同类的诞生。
但是惊讶的神色，也只在他脸上留存了一瞬。
女子屈指一弹，将掌心中的物事击入石壁当中。
在壁画中青面獠牙的妖物身后，又多出一尊身形极其庞大的妖物，它俯下身，动作就如吞噬下方其余妖物一般。
感情这群魔乱舞的壁画并非是何人刻画上去的，而是修为通天的瑶池圣女将抓来的妖物封在石壁中。
“临儿，如今明白我为何将你留在此处了么？”女子幽幽的问。
方临水深吸口气，他自然明白。
与修士不同，妖物修行之途如履薄冰。对妖物而言，若想仅凭修行来获得与修士相仿的境界，那需要多花千百年的岁月。
故而在妖物当中，真正提升自身实力的方法并不在于修行，而在于吞噬。
在山野之间，往往会出现扮作神佛的妖物，他们利用凡人的心理，要求凡人们搁些时日上供一些孩童，口中说是以此为他们提供庇护。实则食人饮血，以此提升自身修为。
不过这类妖物因为吞食凡人往往修为受限，数百年下来也撑死不过与真净人仙对等，难以再更进一步。
但当妖物灵智更高时，或者出现瓶颈而难以突破时，他们便不再局限于区区凡人的血肉，转而会去寻找修士以及与自己类似的妖物进行同类相食。
对妖物而言，这两种方式所带来的进境远在吞食凡人之上，就像豺狼虎豹在尝过一次人肉的滋味便对之恋恋不忘同样，妖物但凡吞食一次修士及同类，曾视若佳肴的凡人血肉也会沦为残羹剩菜。
方临水明白了，此处对他而言不是瑶池地下禁地，而是一个如养蛊般的牢笼。
自己已无需再像从前那般潜心修行，也无需再苦苦找寻独属自己的大道。
妖物的道便是吞噬，如今圣女已给足他机会，甚至将一只已至地仙境界的妖物封在这石壁当中。
“临儿，娘希望你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活着。”
女子轻声说，“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失败深感不忿，但倘若你能迈入地仙之境，那复仇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
她转过身，双手捧住方临水如初生婴儿的脸颊，触摸着他的额头。
“能感觉到吧，临儿。”女子轻声说，
“杀你的人，如今就藏在西地，并且，向来只有一个人。”
“是。”方临水回应道，记忆中的两道身影逐渐在他识海内缓缓重合。
夏安就是广阳城遇到的那名剑修，虽不清楚他从何处学到的六仪总纲，但如今在瑶池圣女的引导下，他再也不会认错。
“夏安，陆道人的徒弟，也是薛大人让我们寻找的，无常阳诀的使用者。”
“是了。”女子宠溺的抚摸着他的头发，“只是这次，找到他之后，杀了他便好。”
“可薛大人那边……”方临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薛行礼那里我会解释的，而在夏安死了之后，陆道人仍然会寻找其他人将无常阳诀传下去，他不过是承载功法的躯壳罢了，至于这躯壳究竟是谁，薛大人也不会在乎。”女子轻声说，
“他不再会是你的劫，而是你通往六劫地仙之路的垫脚石。”
“临儿，这壁画中一共九九八十一只妖物，当你将这石壁上的妖物尽数吞噬之后，你将会成就我瑶池的另一位地仙。”
“也是唯一一位，以妖物身份成就的地仙，这将会是莫大的殊荣。”
方临水木讷的点头，此时他也只有点头了。
自己没听错吗？吞噬壁画中的妖物？时隔两年自己才死而复生，一苏醒便要行这妖物相食之事？
“临儿，也只有你吞噬这些妖物，迈入地仙之境后，你才有从这禁地中逃脱的机会。”
女子幽幽的道，方临水不知是因震惊还是因他这妖物之躯没有太多感情，面部表情仍然极其僵硬。
“孤独么？”
女子突然问。
方临水一愣，随后便看到女子那如精雕细琢的玉器般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只是这一划，虚空都为之塌陷，显露出一条狭长的裂缝来。
女子将手探进裂缝当中，轻轻一拽，便将其中一名还在捧着本古书阅览的少年拽了过来。
裂缝关闭，徒留那少年左看看、右看看，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呀？圣女大人？”在看到女子绝美的容颜后，少年吓了一跳连忙拜下，与此同时他又看到女子身后正披着奇怪衣装的方临水。
可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师兄在两年前便已身死道消了。
“大，大师兄？！”少年一时欣喜若狂，甚至都忘了他正跪拜的瑶池圣女，猛地冲到方临水身前，
“你，你还活着吗？”
方临水此刻认出这是曾与他一道在方黎坐下修行的同门师弟，二人关系还算不错。他本想挤出一丝笑容，可面部表情却始终极为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