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之中,与听泉宫只隔了三道墙的书房中，当今坐在御案前，听着楚云胥禀报对于济孤院的试行之事，若有所思地屈指轻扣御案。
“…………济孤院要看到成效,至少需要三五年之后。微臣因幼女一时稚言而萌发此念,毕竟不够思虑周全,但此事若成,上至江山社稷，下至黎民百姓,都有无穷益处,实乃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
将济孤院的好处大致描述了一遍,楚云胥镇定自若地得出结论,而后似乎又想到什么,补充道，“事关重大,又需要相当的耐心与细心，主持此事的人选还需慎重考虑，毕竟办成此事的功劳可不小，寻常人根本担当不起。”
以他的考虑，若是能将这事交由未来的储君主持,才是最好不过的,既能造福百姓，又能与未来的储君结个善缘——前提是这未来储君的心胸宽广、能广纳谏言而非刻薄寡恩、锱铢必较。
但是这话却不能由他主动提起,否则越发老迈也越发多疑的皇帝只会立刻怀疑他的忠心。
老皇帝皱起眉头,意味深长地道：“济孤院之事是由爱卿上折密奏,也是由你着手试行的,事成之后又有诸多好处,楚卿就不想将此事负责到底？”
楚云胥连忙恭敬地躬身一礼，沉声道：“此事攸关国本，微臣只能抛砖引玉，却无法做得更好，求陛下指派更合适的人选来接手此事。”这事他虽然能做，但若是全权负责那就是将整个楚家都架在火上烤，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这老狐狸，倒是很会明哲保身！
老皇帝暗自无奈，一时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罢了，事关天下黎民，朕会好好考虑的。”
楚云胥连忙恭敬地躬身一礼，满含感激地道：“臣替天下百姓多谢陛下恩德！”
老皇帝见状忍不住失笑：“楚卿啊，你久不在京城，怎么也和那些老家伙一样，学会这弄虚作假、华而不实的一套了！”
楚云胥却半点尴尬也无，反而很是严肃地回禀道：“臣一字一句均是肺腑之言，绝无虚假，望圣上明鉴！”
老皇帝见状，却是站起身来，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朕就是一句顽笑话，如何就值得你这般较真了！楚卿啊，你在家里也是这般刻板无趣，让人难以亲近吗？”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若一直不解风情，令郎令嫒只怕是对你敬而远之吧？”
楚云胥闻言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反驳那“刻板无趣”之言，只道：“自古以来都是严父慈母，若是太过亲近，又如何能展现出父亲的威严？”
老皇帝听到这话，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冷芒，神色也变得黯然无奈，他深深皱眉，疲惫地叹了口气，道：“父亲的威严……在这象征九五至尊的龙椅面前，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皇帝为何称孤道寡？只因天家无父子，连血脉相连的父子兄弟都能反目成仇，枕边亲近之人暗藏算计，一字一句都是刀光剑影，为了这帝位闹得血流成河，到最后，可不就只剩下孤家寡人？
楚云胥却并未附和他的话语，只不紧不慢地接口道：“小女温柔贴心、善解人意，又有一片孺慕之心……臣正想多留她两年，免得嫁为人妇后难以相见。”
看似不经意地把话题拐到楚书瑶身上，楚云胥垂下眼眸掩饰住那些复杂的情绪，心里头却是百味陈杂。
遇上当今南巡，还有王贵妃表露出的消息，安安的亲事便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即便他并不舍得安安太早出嫁，先定亲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否则等到陛下赐婚，只怕这人选就不会尽如人意。
皇帝似乎并未察觉到异样，听到这话有些惊讶地接口道：“楚卿提起这事，朕也想起来了。昨日贵妃还与朕说起此事呢，楚姑娘当真不能早嫁，还是嫌弃顾延辉年纪大了些？”
廿三的年纪在老皇帝眼中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但对于刚刚及笄不久的楚姑娘来说，八岁的差距确实大了些。
不过依照王贵妃的说法，楚姑娘自认福分浅薄，无才无德，配不上名满天下的顾公子……说来说去倒好像是嫌弃他名声太盛？
应该不是吧，世人大多追求功名利禄，顾延辉以廿三的年纪坐上如今的位置，已经算是人中龙凤、常人难及了，楚姑娘出身官宦世家，莫非还会嫌弃未来夫君本事太大、晋升太快？
“顾大人以廿三之龄官居三品侍郎，实乃少年英杰，小女无才无德，如何敢谈嫌弃二字。确实是高僧批命不得早嫁，微臣夫妇也是爱女心切，不忍她的身体有半点不虞，更不愿结亲不成反结仇，这才忍痛拒绝了贵妃娘娘，还望陛下明察！”
楚云胥听到这话躬身一礼连忙回答，眼中闪过明显的紧张之色，仿佛生怕动作稍慢就会被怀疑话中真假一般，叫人轻易体会到他的紧张与惶恐。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忽然忆起昨日长乐来时提起的建议，一时心念百转，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么，杨家小子如何？”
杨家小子？楚云胥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颇为疑惑地问了一句：“杨公子？”姓杨的年轻人那么多，陛下身边都有不少，陛下究竟指的是谁？
皇帝看他一脸茫然，一时忍不住暗自失笑，便好心地提醒道：“朕是说，杨锦霖。”
原来是杨锦霖啊……楚云胥依然有些茫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杨锦霖？陛下是说杨锦霖？南杨北顾的那个杨锦霖？
虽然他尚未入朝为官，但是南杨北顾名闻天下——虽然是以容貌太盛而名闻天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所以……陛下你究竟是什么打算？先是顾延辉，再是杨锦霖，这南杨北顾若要娶妻，愿嫁的女子只怕要从城东排到城西去，为何非要抓住小女不肯放手呢？
“陛下，这……”楚云胥愣了半晌，终于颇为不可思议地开口，带着些许迟疑与试探，“臣听夫人说过，杨公子曾经放言天下，若不能寻到中意的女子，宁愿终生不娶。”
皇帝闻言却是胸有成竹地一笑，道：“此事楚卿大可放心，君无戏言，朕既然开口赐婚，杨家自然不敢违抗圣旨。”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什么，又补充道，
“更何况楚姑娘容貌出色性子也好，朕虽没亲眼见过，却很少听到贵妃这么夸人，想来要拴住杨锦霖的心也是轻而易举的。”
素来干脆利落的楚云胥难得优柔寡断，迟疑着道：“可是……强扭的瓜不甜，若是杨公子心中介怀，小女又单纯天真不懂讨好人，只怕美眷终成怨偶……”杨锦霖说若是找不到中意的女子宁愿终生不娶，结果皇帝转头就赐婚了，若是他心中抗拒，安安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并且杨家后宅人事繁杂，妻妾争斗之事也有不少，安安从一贯安宁和谐的楚家嫁过去，只怕很难适应这样的日子。
更何况，安安的性子太过单纯，更适合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最多管一管小家小院的琐事，而非作为掌家宗妇，主掌中馈与人情往来，撑起整个杨家后宅。
看他这般迟疑不决的样子，皇帝倒是耐性十足，直截了当地回了一句：“朕已经命人问过杨锦霖，他并未拒绝。”虽然这话是长乐说的，但他相信，长乐不会骗他。
至于长乐为何会忽然过问此事……其实从她这两日总会与某人偶遇的情况，就能看出她的真实目的。即便他暂时没弄清楚，长乐是何时对延辉那小子上心的。但既然已经上心了，以长乐的执着与毅力，只怕不会轻易放手，而他也乐见其成。
至于楚家姑娘……虽然长乐不曾开口，行宫中自然有其他人来禀报，包括长乐对楚姑娘的威胁。既然楚家姑娘干脆利落地放弃了顾延辉——虽然放弃的原因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也算一桩好姻缘被斩断了，他便送她另一桩姻缘吧。
楚云胥眼见皇帝决心已定，也不想再行迟疑惹怒皇帝，便只能作无奈状答应下来：“陛下决心已定，微臣遵命就是。”顿了顿，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
“不过小女身上的高僧批命不假，微臣实在不想结亲不成反结仇，陛下可否应允，让小女晚些出阁？”陛下铁了心要赐婚，眼下他也只能替安安争取推迟出嫁了。
至于安安与那柳轻萧之间的两年之约，楚云胥还真没放在眼里。毕竟柳轻萧如今就攥在他手中，生死都不能自主，更何况其他呢？
皇帝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方道：“也罢，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朕就暂时不下明旨，只让人去杨家传下口谕，待到两年之后再行赐婚。正好，届时这济孤院也能看出一些成效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若是此事成效上佳，说不得朕会给楚姑娘一个封号，让她嫁得更加风光。”
听到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楚云胥心下一跳，连忙躬身行礼道：“多谢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