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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卑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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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七依言为自己斟了一盏,抬起袍袖遮在面前饮了。

    她生于微末,十余年都在侍奉人,后面虽不再侍奉,却也在军营摸滚打爬,因而极少饮茶。

    茶味半苦半涩,她不知有什么好喝的。

    饮完了茶,再没什么话了,那人只是阖着眸子,小七也只是静默坐着。

    又走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忽有滚滚的车轮声自后头响起,细细听去,那赶车人出口的话竟有几分魏国乡音。

    小七心头一跳,忙掀起帷幔探出脑袋朝后望去。

    约莫是三辆马车排成一列,风尘仆仆的,那形制看着亦是魏国的车驾。

    定然是魏国的使臣。

    她极力凝神远眺,企图看清马车里的人,但车帷垂得极低,里面的人全然看不清楚。

    小七一颗心又急又盼,一双素手死死抓住车窗,抓得她骨节发白。

    她恨不得当即跳下马车拦在魏国车驾面前,她要去拜见魏使,她要去问问魏国如今的情形,她要去问一问大表哥。

    哪怕见不到,便只是听一听魏国的乡音,见一见魏人的面孔,那也是好的。

    那也足够宽慰余生了。

    “坐正了。”

    车内那人沉声命道。

    小七心里万般不愿,但还是垂下帷幔依言在车内坐稳了。一双手捏拢着,抬眉试探问道,“公子,后头可是魏国的车马?”

    那人掀起眼帘,一双墨色的丹凤眸子泛着审视的光,“与你何干?”

    小七暗咬着唇,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奴很想家。”

    那人面色冷着,“先想想怎样应付过今日罢。”

    小七黯然垂眸,是了,今日都未必能活着出宫,何必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

    便是见了魏使,又能怎样呢?

    终究是战俘,归国已是遥遥无期。

    小七不再说话,只是后头那清晰可闻的乡音,那不急不躁的车马声,刀锯一般拉扯着她躁动不安的心。

    初时觉得甬道很长,长的不见尽头,如今却恨不得更长一些,好叫她再好好地再听听那熟悉的魏音。

    但不久马车便掉头去了别处,方才魏国的车驾也不知要赶到哪里去,渐行渐远,渐渐地便再听不见了。

    小七秀眉不展,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听周延年“吁”得一声勒住了马,马车稳稳停了下来,周延年在外禀道,“公子,到万福宫了。”

    想来万福宫便是燕国王后所住宫殿。

    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一尘不染,那人下了马车拾级而上,当先走着。

    小七在他身后随行,只看得见他暗绯色的袍角拂地,在石阶上荡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来。

    再看自己,自己脚畔亦是荡着一样的暗绯色涟漪。

    他有心等她,因而走得并不快,她跟起来便不必费什么力气。

    进了殿并没有直接面见燕王后,宫人引着他们进了偏殿等候。

    才进偏殿,便听见有婢子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不住地告饶,“娘娘饶命!啊!娘娘......娘娘......婢子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命啊!啊!”

    小七被这挨打与惨叫声激得头皮发麻,隔着素纱屏风,能看见那婢子双手被缚,正被吊在梁上挨板子。

    每挨一板子,那婢子便被打得晃荡不止,哭喊求饶声便也愈发撕心裂肺,“啊!救命......娘娘饶了婢子吧!婢子......婢子再也不敢了......啊!啊!啊......”

    另有年老的宫人便斥,“在宫里便是要多做少说,你既敢在背后非议王姬,便应知难逃一死。”

    此时许瞻坐在软席上,小七便小心地跟着立在许瞻一旁。

    在这威严赫赫不见尽头的宫墙里,好似也只有跟在许瞻身旁才能将将安下心来。

    在这里,他是唯一的指望。

    她捏着手里的袍袖,眸光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瞟去。

    他穿着那样的华袍。

    她穿的亦是与他一样的华袍。

    难免要惹人非议。

    宫人端来金托盘,掀开镂着花鸟纹的金盖子,垂头恭谨禀道,“娘娘为公子备好了早膳。”

    小七望去,那是热气腾腾的饼饵(即馄饨,在春秋战国时称“饼饵”),米糕,还有烘肉脯,另有一盘切得薄薄的贝肉,一盘凉拌小菜,绿油油的并不知是什么菜。

    小七吞咽了一下口水,肚皮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的脸一红,忙垂低脑袋。

    昨日她并没怎么吃过东西,今日早早便进了宫,也没有吃过东西。

    许瞻离她很近,大概听了个清楚,但也只是微微向后瞥了一眼,并不曾理会她,慢条斯理地吃起了贝肉和饼饵来。

    他吃相十分优雅,小七越发饿得厉害,便垂眸不再去看。

    也没心思多想什么,那婢子每惨叫一声,她的心便突得一跳。

    虽还没见到燕王后,但已对其惧了十分。

    那人得闲还问了一句,“怕了?”

    丝毫没有给她分一口肉脯的打算。

    小七硬着头皮回道,“不怕。”

    她是魏人,身后是魏国,她才不会漏了怯被许瞻看扁,更不会给魏国丢脸。

    那人挑眉睨了她一眼,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那婢子声息渐弱,渐渐便没了声音,有一年老嬷嬷禀道,“娘娘,这贱婢死了。”

    小七提心吊胆,死一个人多容易呀。

    没一会儿过去,又有人进殿禀道,“禀娘娘,昨日盗珠钗那宫娥死活不肯认错,才受了掖廷一道罚就断气了,人将将已经拖出王宫,扔去喂狗了。”

    “善。”

    珠帘后那母仪端方的妇人不过一声“善”,便算草草了结了两条人命。

    小七脸颊发白,方才死去这两个宫娥,一个不过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一个不过是盗了一支珠钗,竟就似刍狗草芥一般顷刻之间命就没了。

    而她所犯下的过错,还不知要在这万福宫里死几个来回。

    身旁那人面不改色,小七心中却惶惶难安。

    方才说话那老宫人已进了偏殿,屈身向许瞻施了礼,笑道,“娘娘请公子与魏人进殿。”

    许瞻起了身,向后朝她瞥了一眼,“走罢。”

    宫人拨开珠帘,小七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便进了正殿。

    主座上那妇人雍容华贵,凤钗金珠,一袭华袍大帛,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小七匆匆看了一眼,赶紧垂下了眸子。

    原先的魏王后姓什么小七不知道,但如今既然舅母关氏被封为了魏王后,自然便是关王后。燕王后姓周,她心里想着,这便是公子的母亲周王后了。

    行至离主案不远处,许瞻停下步子,俯身道了一声,“母亲安。”

    小七便也在他身旁伏地磕了头,“拜见周王后。”

    周王后若有所思地端量着他们二人,少顷温蔼地朝许瞻招手,“远瞩,来母亲这里坐。”

    小七心里一动,从前只听众人恭敬地称他公子,原来他的字是远瞩。

    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难怪他初见时听了她的名字轻嗤不已,说小七这个名字“真是贱名”。

    原也怪不得他,因为的确是云泥之别。

    许瞻起了身,信步行至周王后身旁跪坐下来。

    小七跪伏在地,听不见周王后命她起身,心里便愈发没了底。

    似乎已是好一会儿过去了,听周王后温柔道,“督军回来还没有好好歇上一歇,又忙于政事。案牍劳形,真是不假。你看,你瘦了许多。”

    真难想象,这温柔说话的妇人方才竟亲自收了两条人命。

    小七偷偷抬眸望去,见周王后为他理了一下衣袍。

    小七心想,他不愿女子触碰,且看他母亲碰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竟也坦然受了,并无异色,“理应为父亲母亲分忧。”

    见周王后欣慰点头,继而目光转来,小七忙垂下头去。

    周王后问道,“你便是那魏俘?”

    小七微微抬头,“是。”

    周王后的声音已有了几分清冷,“你身份卑贱,怎能穿与公子一样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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