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中夜,秦愚都不曾休息,子时,于念端着两碗鸡蛋羹来,笑着给秦愚和无忧放在桌前:“殿下、王妃还没歇息?”
“于老也没休息。”秦愚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将目光从地图转向鸡蛋羹,又看向于念。
“哎……”于念受无忧邀请,坐到了桌案前:“老夫惭愧啊。白日里王妃的话提醒了老夫。”
“我没有怀疑于老品格的意思,只是希望于老坚定自己的心……”无忧连忙解释。
“老夫知道。”于念摆摆手,道:“或许是老夫年龄大了。年轻时从山常郡左转入革海郡,一待,就是十几年,那时,只是因为老夫上谏帝祖,不可废耕建行宫。”
“祖父爱巡游,但那次西南游,祖父不曾在山常郡停留,祖父虽贬了于老,却最后也没有修建行宫。”
“是啊。可那时我……”于念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也是年少轻狂,一纸谏书,上只写了七个字,就敢递到龙案。”
“依我看,虽然于老如今没有当初那样敢冲敢干,但为民的心,始终未变。”
“老骨头了,做什么都开始顾虑,瞻前顾后……说明我真的老了……”于念笑着扭头看向秦愚:“虽听过殿下的风言风语,却觉得百闻不如一见。殿下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而少年郎,轻狂恣意不过尔尔光阴,万不能错过。”
秦愚看着在月色下,于念闪闪发光的花发,和濯亮的双眸,恍惚间还以为是故人在眼前。
郎君志在千里,这话上次是秦端对秦愚说的。
“五郎记下了。”秦愚低了低头。
“老夫对春风楼了解甚少,但知道,它和楼下的城中河脱不了关系。或许殿下可以从舟运入手。”
秦愚点点头,之后就送走了于念。
“舟运?”无忧抿了抿嘴唇,说:“那就是和督水台有牵扯……”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些动静,秦愚警觉一下,并步向前一把将趴在墙角的蒋群拎到了屋里!
他吓得胆颤,在地上扶膝跪着,不敢抬头看秦愚。
蒋群肯定听到了要查督水台,他不安的转着眼珠子,想着该怎么说辞。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秦愚冷眼低眸看着蒋群:“你既然说不能拆楼,告诉我理由,我才能不拆。”
“这……”蒋群咬了咬牙,此刻若是交代了,说不定还能为自己脱点关系。
秦愚要是还要拆,他算是立功,不拆,他算是给秦愚提了醒。
所以,不说,不如说。
“那楼的东家……是明水监,明公用他收的一帮商贾地主给的钱盖的……”
“为何盖这个楼?”无忧皱眉。
“王妃不知,上京的鱼米,卖的最好的就是北乡的鱼米,这里大多都是田农自耕的田地,所以价格实惠。可除了北乡,还有西乡、南乡,那边大多都是地主家的地,鱼米价格高,北乡的市场好,那不能把别的商农饿死吧?除了鱼米,还有布帛、果蔬等等,北乡的市场惹人忌惮,他们的商船在城中河停泊,一天就能卖光,可其他商贾的,却要滞销……”
“所以他们买通了督水监,想了个阻挡航道的主意,盖了一栋楼,只要督水监不查,就不会有人管北乡河这段航道彻底断流的事,这样北乡的商船进不到城内,他们就可以独霸市场,是吗?”
“正是如此。”
无忧噤声无语,她没想到最后的理由是这样的令人无奈。
这是他们要保住饭碗的手段,砸了别人的饭碗,也是手段。商人重利,可什么人不重利?
督水监为了利益收受贿赂,北乡百姓为了利,跑到秦愚面前以老求助。
春风楼美酒如泉,美女如云,桥下波澜动听,浮光跃金。
北乡一片干涸,哀鸿一片,河里无水,田里无苗。
“小悠?”
无忧晃过神的时候,秦愚正扶着她的肩,说蒋群走了,先休息,明日再说这件事。
“五郎……”无忧抓住秦愚的手,看着从他袖子里露出来的玉珠:“上京都是这样吗?”
秦愚思虑了一下,回答:“不一定。这样的事到哪里都有。
东市权贵多,吃饭的人也多。那边的市场其实并不小,北乡为了销量压低价格,商贾地主为了争抢市场不择手段,若说此事根源在哪里,对错何人,也很难说清。
然此事重中之重并非这些,我不是判官……”秦愚笑着抚了抚无忧的额头:“但我要解决问题。”
无忧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此时的青君已经歇息了,倘若她晚饭后再坚持一下,陪他二人钻研地图留到此刻,肯定能做第一个发觉无忧那明亮的灵魂流动首次暗淡的人。
或许那时,青君将会成为最明白无忧心里所思所想的人。可惜现实里,此刻,无人明白无忧在想什么,包括她自己。
翌日一早,青君就带着一个天大的坏消息敲响了秦愚无忧的房门。
于念死了。
死在他家的院子里,乡长已经通知了京兆尹,京兆尹以为,这卒的是朝廷命官,又通知了大理寺少卿文尧,文尧说既然是命官的命案,还得把刑部的人叫来。
最后等秦愚和无忧,还有青君、李应等人赶到时,除围在门口的乡里的田农,于念那蜷缩的瘦小的尸体旁,围着文尧、刑部侍郎魏子康、仵作刘郎、乡长马郎,于念的小儿子于三郎。
于三郎才十一岁,头上缠着两个发髻,跪在尸体旁抹着眼泪。
乌压压的人影间,无忧只看见那被斑斑血迹侵蚀麻衣的小小老头,抱着膝盖,面容痛苦的闭着眼睛,犹如傀儡。
她看着秦愚走过去,自己却不敢上前。
她不敢相信的满脸木讷,昨日夜里,就在昨日,他还挺拔如松的站在月光下,给她递来热腾腾的鸡蛋羹,还坐在秦愚旁边,灼灼目光犹如十几年前那个少年郎。
十几年,他发鬓花白,身材瘦小,从来不像松柏,他身长也只和无忧稍高些,佝偻的脊梁,枯黄的皮肤,倒像秦愚书斋外那棵坏掉的梅树,长不高,也开不盛。
可他如今死了。
“怎么这么突然?”
“昨日还好好的……”
“死因怎么说……”
“全是外伤出血,这是被殴打致死的,全是外伤。”
“是谁打我爹爹!”
“朗朗乾坤,于老将近耳顺,怎遭人毒手?”
无忧听着他们低声交谈的话,慢慢走到了秦愚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