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再起, 淅淅沥沥地下着。刘景行带彭大江一干人等去到赛狮会场勘察。
彭大江给刘景行撑着伞, 跟着他踏上观台, 小心问道:“大人何以又到这会场中来”
刘景行淡道:“闲的。”
石青色缎袍衬得侧脸尤为冷淡，满是不悦。
彭大江哽了一哽。刘大人和和气气的时候实在平易近人, 可若有了脾气, 便是不说话都能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彭大江平生没见过甚么大贵人，识得顶天大的官也就武黎安了，可即便是在武黎安身上都不曾见过此等气魄。
若是谢司长在就好了。即便未曾明说, 彭大江隐约也能觉得出两人是旧相识, 却也奇怪，一个是京师女官，一个是颍川县令，怎能是故交大抵也只有刘景行入京应试时才能认识了罢
反正有谢蘅在, 刘云歇定然是好脾气的。
他天马行空一番，教刘景行戛然而至的步伐定住。
刘景行将伞拂开, 抬头望了一眼观台上空，又顺着方向往九层高台看去，似乎想到了甚么, 令他眉目骤然一凝, 也不顾观台座椅上的雨水，径直坐下。
彭大江小惊道:“大人这”
“让开。”刘景行浑不在意, 眸色愈发深沉。
彭大江噤声, 低头退至一侧。
刘景行凝神片刻, 问道:“夺青当日, 是谁坐在这儿”
彭大江呃呃啊啊了几声，好一番回想才答道:“谢司长。当日谢司长初来姚宁，似乎对舞狮很感兴趣，武老爷听闻她是新任的诉讼司司长，便安排了这个位置给她。”
刘景行却摇了摇头:“不，当日坐在这里的人，本是武少杨。”
彭大江恍然想起起来，回道:“是，是武大公子将位置让给了司长。”
这就意味着从一开始，坐在观台上最有可能受断裂铁绳波及全都会是武家的人。
最初时刘景行就没当赛狮大会上一连串的事故乃偶然的意外，可他本以为这一切都是冲着谢蘅而来。
当年苏聆云一案，谢蘅虽未能打赢官司，却教阉党好好见识了一回梁以江养出来的小獒牙是何等牙尖嘴利。若此后谢蘅本分嫁人再不生事，往后也就作罢；可她出孝后打得第一堂官司就名满京师，朝野中的官员岂能不大敲警钟
鸿文帝名义上将她发配到姚宁来，其实是以贬作保。
刘景行却不认为他们真会放过谢蘅。
当日赛狮夺青，意外来得太过凑巧，谢蘅刚到姚宁就碰上要命的事，刘景行不敢掉以轻心，可待他顺着这条线索去盘查，却未曾有任何发现。
铁环松断乃是武老爷细究的后果，除此之外再找不出另一种可能。刘景行只能当自己是忧则乱阵，过于疑神疑鬼了。
可如果
真有这么一个人，他不是冲着谢蘅，而是冲着武家呢
透着寒的雨湿了他的衣衫，水珠顺着俊美无俦的脸庞淌下，冷冷的，足以教他清醒不已。刘景行阖上眼睛，当日情形太过混乱，他又以轻纱覆眼，免于记下无关紧要之事，如今能察觉的异样实在不多
谢蘅救了观台上的人后，又很快飞下来涌进人群里。刘景行急得五脏俱焚，一路朝着她的方向寻去，却在人潮中闻见孩子的哭声，无可奈何只转了头去寻那孩子，期间撞过不少人，才费尽力气地将那小丫头放在台架子底下，待确保她安然无恙，后才寻到了谢蘅。
当日，可遇到过谁
刘景行灵机一现，张开眼，一手抵在发疼的额角，又将目光放在杂耍伎人当日所在的位置。
在夺青当日出现在会场，又能对青钟铁环做手脚的人；也同样出现在赛狮大会上，恰好站在离高台最近位置的人，刘景行只想到了一个。
雨珠儿顺着宝安堂的屋檐淌下，湿冷冷的，寒气逼人。
武少杨教下人抱了床新棉被来给阿元换上，多日昏迷不醒，着实令武少杨心焦难耐又无可奈何。
他用沾了药的布巾给他擦拭手心，道:“阿元，差不多也该起了罢当大师兄是甚么人，还能天天来伺候你么”
摸着他的手冰凉凉的，武少杨拧了拧眉，将阿元拉起来扣怀里，又用棉被给他裹成了个粽子。待放下时，却惊觉那本软绵绵搭在他肩上的细胳膊有了些许力道。
武少杨惊疑道:“阿元”
阿元抱着武少杨的手越来越有了力气，可浑身都抖个不停。
武少杨抚住他的背，堂中其他弟子都看着阿元回了魂，激动地呼喝起来，忙转头去请大夫再来诊。
武少杨想让阿元躺回去，逗小孩似的哄了一会儿，可阿元还在发抖。好久，阿元声音有些干裂的沙哑，带着少年委屈的哭腔，“怕大师兄阿元怕”
武少杨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不怕，你大师兄在呢，你怕个屁臭小子平时胆儿不挺大的么七八岁都敢去自己点炮仗了，万事都过去了，你你怎抖成这个样子”
“火”
武少杨没听清，“恩甚么”
“罗、罗，罗叔扔了火”
武少杨浑身一僵，眼睛一下瞪圆了。
“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谢蘅眼中疑惑转冷，好似透着刀与剑，火与冰，反复折磨着、拷问着罗吉祥。
“我恨武家，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他的确恨，不然不会明明说着要来赎罪，却在提起旧仇时恨得面容都狰狞了，像一头野兽。
“恨武黎安夺走属于罗家的东西，恨他教师父怨了我一辈子我罗家狮落魄如斯，与他们武家脱不开关系”罗吉祥抬起一轮灰黯的眼睛，以命力烧着怒，似乎怒火尽了，他的命也便尽了。
“我见不得他们武家风光快活，知道此次赛狮大会是要挑选武氏子弟送往京城当官，若出了事，定然要惹那冯尚公不快，遂就想看看没了仰仗，武黎安又还能有甚么本事立足”
谢蘅太过机敏，试探道:“夺青当日，铁环未扣紧齿关，可是你从中动得手脚”
事已至此，罗吉祥也不想隐瞒甚么，点头称“是”。
罗吉祥在武家的会馆做短工，多次出入仓库都不会引起旁人注意，要在铁环上做手脚实在太过轻易。
谢蘅听他坦荡认罪，一下咬住了牙，复想起当日一片乱况，喉咙里梗着一口气出不来。
又过了片刻，她再问:“赛狮大会上，也是你”
罗吉祥再度点了点头。
“可武少杨是无辜的。”谢蘅冷道，“你恨武黎安，恨武老爷都好，这些都与武少杨无关你这不是报仇，你是杀人”
“可谁教他欺辱我儿”罗吉祥吼了一声。
谢蘅眉头越拧越紧。
罗吉祥:“旁人取笑四海，说他为了赔偿的事，去找武少杨道歉，教他堵在巷子里欺负，武少杨还骂四海是刘县令养得倌儿我们到底做错了甚么就是因为穷么可他们武家的孩子是人，我们罗家的孩子就不是人了”
谢蘅额角一跳，一时想不明白这跟刘景行有甚么关系。
“四海性子闷，可当爹的岂还看不出么，他是真心诚意待那姓武的为兄弟”罗吉祥哆嗦着唇，“有时候看着他们两个，也会想起来和武黎安在杨师傅门下一同修行的时候，这些年再怨、再恨，他也终究是我师弟若是能因俩孩子，理了这恩怨我，我就想听一句道歉，一句道歉而已只要他说，我必原谅了他”
他捶胸顿足，自嘲着癫笑几声，长叹道:“可是没有没有啊我等一辈子，也等不来是我这个当爹的无能，败给了武黎安，如今更教武少杨看他不起，平白教四海受此等大辱武家烂得流脓，哪里还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我自要给武少杨个教训”
谢蘅早应有所怀疑的。毕竟身为舞狮人，应当对银粉的忌处最为熟悉。
可她没有怀疑过罗吉祥
因为当日断了腿的人是罗威。哪里会有一个父亲回去害自己的儿子
可她忘了一点，当日无人知道擒黑狮头的人是罗威，擒白狮头的人才是武少杨。
荒唐。
谢蘅说不上喜怒了，唯想到这二字荒唐。
她低笑了一声，讥道:“可是你认错了人，报错了仇罗威要是知道，他能恨你一辈子。”
在赛狮大会上拔得头筹的是他，往后就算不能平步青云，也大抵能摆脱眼下穷困贫苦的日子。罗威此人忠厚老实，胜在不贪，懂得知足，唯想过个衣足饭饱的平淡日子而已。
赛狮大会过后，他的愿景就要来临，却因为这一把仇恨的火，烧得一干二净。